在张敬修回到实录馆时,离实录馆不远的文渊阁中,四位阁老正在召开内阁会议。
徐阶拿着待其他三位阁老看完隆庆送来的条文后,开口道:“此二事诸位以为如何?”
李春芳看向徐阶:“元辅,海禁已开,陛下怎又起了开海之心?”
徐阶看了眼面不改色的张居正,淡淡道:“陛下许是见了月港、奉化二地关税之利,才动了这番心思吧。”
陈以勤又仔细看了一遍条文,说道:“元辅,姑且不谈这开海之事,陛下所言这勋戚宗室田亩俸禄依世此递减制度,及清田、清查诡寄、花分钱粮和皇室勋戚士绅田庄,却当实行。”
徐阶点了点头:“此议可,我等便依此再你个详细的条文,上呈陛下御批。至于这全开沿海各省之事,陛下令我等商议后组织朝议,诸位有什么想法尽可说来。”
“元辅,仆以为海禁可小开,不可大开。小开可易私贩为公贩,亦可防范倭寇,若是海禁大开,恐倭寇之患又将卷土重来。”李春芳自是知道徐阶一贯是不支持海禁大开的,一开口就是顺着徐阶心意。
这也是李春芳的为官之道,在内阁中遇事一定推戴徐阶,徐阶因此对他颇为器重。可以说,李春芳也是嘉靖朝以来,唯一一个不与首辅斗争的次辅了。
陈以勤虽不依附徐阶,且就事论事,当下也是说道:“次辅言之有理,倭患起于市舶,眼下好不容易平定倭患,又已开月港、奉化二地与佛郎机人通商,如此便已足矣。”
“两位阁老此言差矣。”张居正终于发声:
“国初之时,天下初定,北元残余未灭,海外北元的藩属亦未向我朝称臣纳贡,当是时,禁海实有其必要性。然虽是禁海,但我朝亦与海外有所交往,有朝贡贸易体系,只是如今因海边私贩横行,这朝贡贸易也难以为继,朝廷也大损海利。
既已如此,这海禁就已不可为,当顺应时事,全面放开,重设市舶司,如此朝廷可重得海利。去岁,朝廷虽是下令开海,却仅只开月港、奉化,又对出海贸易船只数量严控,这又使得大量私贩走私于南洋,致使朝廷损失巨额税收。
两位阁老也知,自月港、奉化开放一年多来,二地所得关税已有十几万两,被民间称作‘朝廷南库’,今朝廷财政如此艰辛,有这等开源之策,为何仅以小患而弃之不用,为何不将沿海各省尽变为‘朝廷南库’?
仆读历代史书,知唐宋以来,海上贸易逐渐兴起,并开始设立市舶司,宋高宗皇帝就曾言: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而宋偏安一隅,但其富却不下于我朝。可见,朝廷若能以恰当的措施维护海上贸易,将所有私贩变为公贩,征收利税,即可解朝廷财政之苦,又可以少宽民力,岂不美哉?”
有明一朝,虽是实行禁海,但禁的其实是民间的私人贸易,官方的朝贡贸易并不受限制,只是这垄断贸易,毕竟规模不算大,而且还要负担朝贡使团的诸多费用,大大摊薄了朝廷所获得的利润,甚至导致亏损,所以到此时,朝贡体系已是难以为继。
更重要的是,因为海禁,大大地损害了沿海普通民众的利益,那些沿海豪族及官员,却反而大获其利。
为何?海贸有巨利,沿海豪族自然眼馋,朝廷的海禁之策,又哪能禁得了他们?这些沿海豪族,家中多有人在朝中为官,再一与沿海的地方官员勾结,这走私就屡禁不绝了。如此以来,这些沿海官商不用向朝廷纳税,地方官员也可获利,唯一受到损失的却是朝廷及沿海的普通百姓。
而去年徐阶之所以同意小开海禁,除了因为堵得太严,导致倭寇之患难平外,便是这些沿海官商的走私也大受影响,小开海禁后,一可缓倭患,二可使沿海官商借着船引,光明正大走私(注:因为这船引也多由豪族所得,然后利用船引带着超出限额的船只出海),所付出的则只是一小部分关税。
对于这里边的门道,张居正自是一清二楚,只是身为内阁辅臣,为国家计,他必须为此挺身而出,促成海禁全开,设法征收那些私贩的关税,以缓解朝廷财政之难。
张居正入阁一年多来,除了在入阁之初进言办报和开海,便是协助徐阶处理各项事务,在朝中甚少发声,诸事也皆以徐阶之意为准。在冷眼旁观一年多后,眼见徐阶政见与他多有不同,此刻终于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
徐阶眯着眼睛看向张居正,说道:“太岳,这开海条文是你呈给陛下的吧?”
张居正也不隐瞒:“是学生呈的。”
徐阶看着眼前这位自己最器重的学生,沉吟良久,道:“仆知太岳之意了,我等阁臣既难定此事,便于明日会集文武百官,来议一议这海禁全开之事。”
张居正闻言,心中不由苦笑,这事一放到朝议之中,必定难以通过,不说首辅徐阶的暧昧态度,朝中的多数大臣仍是支持禁海的多,徐阶将其放于朝议,就是变相地否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