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辽东返回,入宫之后便被陛下软禁于此,虽然一直未曾有所惩罚,但却禁止他面见家人,此间房舍,形同牢狱,不知何时会降下的惩罚就好似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刃,随时都会掉下来,将他刺个窟窿。
然后,陛下骤然晕厥,还是不长的时日内连续两次……
这念头书籍贵乏,读书人往往什么书都读,医卜星相皆有涉猎,对于医术大抵都有一些浅显的认知,明白陛下如此险恶之病情基本没有痊愈之可能,而就此殒命的概率无限之高。
褚遂良整日里面上带着担忧,心里却非常兴奋。
这天下若说有人最最希望陛下就此昏睡不醒直至殡天,那大概就是他褚遂良了……或许还是太子。
他是因为陛下就此死去可以免除责罚,毕竟当初自己可是生出了“弑君”的念头,虽然最后一步没有迈出去,可哪个皇帝能容得下他这样的逆贼?始作俑者长孙无忌已经自戕,只要陛下一死,那件事再也无人知晓,他便彻底安全了。
而太子这些年面对陛下动辄升起的易储之心早已惶惶不可终日,只要陛下活着,易储乃是迟早之事。且不说这天下至尊的皇权任谁距离一步之遥都不肯放弃,单只是废黜之后所需面对的危险,就足以使得太子发疯。
如今陛下若骤然驾崩,太子的储位就算是保住了。
即便陛下留有遗诏又能怎么样?只要不是在陛下活着的时候明发天下,那么这份诏书东宫那边大可不认,甚至反过来指责晋王矫诏——这种事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很多人都会相信。
甚至相信与否也不重要,太子上位也罢,晋王等级也好,总之代表的是中枢权力阶层的再次构建,这期间不知多少人收益,也不知多少人失望,支持谁、反对谁,也不过是因自身之利益而取舍。
至于到底应该是谁继位……谁在乎?
门外脚步声响,将褚遂良从思绪当中惊醒,他扭头看去,便见到陛下身边那个犹如毒蛇一般阴翳毒辣的王瘦石出现在门口,然后极其失礼的信步而入,笑吟吟来到褚遂良面前,将手中一个牛皮口袋放在桉几上。
褚遂良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只想着一旦陛下驾崩,那么他所做的事情便无人知晓,但却忘了这个王瘦石乃陛下隐藏在黑暗当中触手,替陛下去做一切见不得光的事情,那么自己于辽东试图谋害陛下之举措,陛下是否会告知此人?
王瘦石枯树皮一般堆砌的脸上笑容难看,一双眼睛更好似毒蛇一般盯着褚遂良,对这位陛下身边的黄门侍郎毫无半分敬意。
褚遂良意识到有些不妙,将目光从王瘦石脸上挪开,看向桉几上的牛皮口袋,问道:“此乃何物?”
王瘦石声音尖锐短促,有如汤匙刮盘子:“褚黄门不妨打开看看。”
褚遂良蹙眉,想了想,犹豫一下,还是伸手解开牛皮口袋封口的麻绳,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涌了出来,使得褚遂良干呕一声,待看清牛皮口袋里的东西,一张脸愈发苍白,手一抖,牛皮口袋掉在桉几上,里边的东西看的愈发清晰。
居然是一只染满血污的耳朵……
褚遂良又惊又怒,怒叱道:“吾乃朝廷命官,汝不过一介阉竖,安敢如此消遣于吾?简直混账!”
王瘦石瘦小的身体句偻着,笑容愈盛:“素闻府上小郎天子聪慧、过目不忘,褚黄门爱若珍宝,时常对左右言及‘次子他日必振兴门楣’,动辄同榻而卧……却不知原来传闻当不得真,你这般爱护的小郎,却连他的耳朵都不认得……话说自家孩子的耳朵上如果有个痦子,家人应当熟悉才对。”
咣当!
好似一口大钟骤然在耳畔敲响,震得褚遂良心旌摇曳、两眼发花,仓促间俯身去看,果然那满是血污的耳朵小巧细嫩,耳廓上一个明显的痦子……一颗心瞬间坠入冰窖,手足发冷。
他两个儿子都不大成器,平素不爱习文,整日里夹鹰斗狗眠花宿柳,乃是长安城内一等一的纨绔,褚遂良时常恼怒,却又奈何不得。但是嫡长孙褚祔小小年级却聪颖好学、天资极佳,眼看着两个儿子在败家的路上狂奔,褚遂良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孙儿身上。
不仅将一腔心血全部倾注,且延请名师教导,孩子也出息,所有师傅皆交口称赞,称为“神童”。
眼下,那爱若珍宝的孙儿却被人送来一只耳朵……
褚遂良强抑着心底的滔天巨浪翻滚怒火,抬头死死盯着王瘦石:“吾孙儿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