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礼,坐下说话。”朱翊钧笑着说道:“此行是否顺利?”
“一言难尽。”陈末面色极为复杂,他思考了片刻说道:“陛下,臣宁愿带一百个孩子,也不愿意带五十个儒生去草原了,实在是太难了。”
“哦?详细说说。”朱翊钧颇为感兴趣的说道。
陈末眉头紧蹙的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游学团就认为陛下派去的缇骑,不是保护他们,而是在监视他们,不准我们离得太近,也不准备我们干涉,按照臣的规划,其实在大雪天之前,是能赶到开平卫的,都因为这些儒生给耽误了。”
“没人愿意干体力活,但吃喝总要有人带,畜力不够,也没人背,甚至有的儒生为了谁有资格坐车吵了起来,不仅不愿意背自己的吃喝,还要为了坐车争吵,连走路都不肯,最后他们丢弃了一部分吃喝,都坐上了车。”
“这部分辎重被观察的缇骑所发现,捡了起来。”
朱翊钧愣了片刻说道:“他们没带家丁吗?”
“带了,家丁和缇骑们走一起。”陈末还专门详细的解释了下其中的原因,家丁仆人,都带了,不过一人只准两个,家丁们被赶到和缇骑一桌,原因也不复杂,既然是游学,就要身体力行。
陈末没有用贱儒称呼游学团,因为游学团真的不是贱儒,至少游学还愿意身体力行,愿意践履之实,这就比贱儒要强一万倍了。
陈末详细的描述了整个游学的过程。
第一天的时候,丢弃的部分辎重,当天就如同回旋镖一样打在了儒生的脑门上,因为生火的工具都在被丢弃的部分辎重之中,草原很冷,温差极大,不能生火,跟杀人没什么差别了。
陈末无奈,只好把捡到的辎重还给了儒生。
“啊?喝生水?疯了吗?”朱翊钧呆滞的看着陈末,愣愣的说道:“他们不是生火了吗?怎么能喝生水呢?李贽、林辅成他们不知道吗?”
“当天,五十人的游学团,有一半都开始拉肚子,拉到虚脱,拉到脱水。”陈末十分无奈的说道:“臣不让儒生喝溪水,臣告诉他们不干净,儒生还说臣多管闲事,还告诉臣这就是如此人迹罕至之处,自然澄净之水,如何饮用不得?”
自然澄净之水,纯天然无污染,这就是儒生坚持认为溪水可以喝的原因,但正是这个原因,当天就二十多个人拉肚子,拉到了脱水的地步,这直接导致了三天时间,整个游学团只能止步不前,大大的耽误了出行的规划。
“儒生那边很快开始内斗,最有生存经验的李贽首先被排挤了,后来就是林辅成,两个人被排挤之后,就立刻开始内斗,真的是服了。”陈末说起这段经历,整个人脸色都是黑的,这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陈末回答了陛下的问题,为何林辅成和李贽没有提醒,因为他们被排挤了。
因为内斗,有三个人合起伙来嘀咕,缇骑们离得比较远,一个没看住,这三个人就跑了,差点没找到他们。
他们自己离开,很快就迷路了,迷路了就乱跑,让缇骑一顿好找,不乱跑,还没那么难找,这三个人还自己内讧了,分道扬镳,这要是没把人带回来,陈末也有责任。
后来缇骑们只好离的近一些,防止再出现意外。
“儒生那边内斗,缇骑就没有吗?”朱翊钧从十岁开始操阅军马,但他没有行军经验。
“有,这缇骑里最不缺的就是刺头了,都被臣收拾了一顿,就服了。”陈末笑着说道:“臣在草原上当了五年的墩台远侯,收拾几个刺头,还是很轻松的。”
军队就是强者为王,拳头就是硬道理,陈末有着丰富的生存经验,再加上本身也很能打,一出宣府,当天就确立了自己的领导地位,很快就把缇骑、家丁们,收拾的服服帖帖。
“儒生们似乎从来不规划什么,第七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断水缺粮了,林辅成和李贽被赶到了缇骑这边,还是姚家的二少爷姚光铭跑来求助,臣就让人借了一批水食,臣赶到的时候,好家伙!儒生见到了一头野猪,打算徒手摁野猪!”陈末瞪着眼睛说道:“那可是野猪啊。”
一猪二熊三老虎,说的不是野兽的实力,说的是对人的危险程度,排第一位的就是野猪,因为野猪比较常见,而且性格凶猛不怕人,熊和老虎的数量就少许多,生性极为机警,会主动避让,因为恐怖直立猿并不好惹,尤其是带武器的人。
徒手按野猪,这在陈末看来,就像是找死一样,陈末快马赶到,搭弓射箭,击伤了野猪,最后在其他缇骑们赶到后,将其围杀,才算是没有酿成悲剧。
第七天开始,缇骑们和儒生才算是合流,这些肯去草原游学的儒生其实都不是贱儒,只是他们有自己的骄傲,但这些骄傲,很快就倒在了无情的自然面前。
仅仅七天后,这些儒生们就接受了现实,从自力更生变回了被家丁伺候的少爷,被伺候不找麻烦,陈末就谢天谢地了。
骄傲被击碎、善良被欺骗、认知被颠覆、怜悯被利用、赤诚被辜负等等,都是陈末的奏闻,儒生们这次草原游学,还是颇有收获,至少大明又少了五十个可能成为贱儒的儒生。
“林辅成知道黄公子就是朕了吗?”朱翊钧好奇,这快一年过去了,林辅成难不成还没猜出皇帝的身份吗?
“臣起初以为他是难得糊涂,但后来发现,他的确是真糊涂,李贽是知道陛下身份的,多次暗示他,但林辅成就是没听出来。”陈末真的以为林辅成是装糊涂,后来发现,林辅成真的以为,大将军府的黄公子,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有一次,李贽说到了缇骑调动需要中旨,也就是黄纸,皇帝亲笔御书调动。林辅成理所当然的说:大将军为武勋之首,陛下自然要优待,这是赏罚分明;
李贽又说:超过百人调动都需兵部。林辅成回答说:理当如此,戎事本就国朝大事,自然要慎重;
李贽就差明说:随扈的缇骑是圣意!大将军也有大将军的难处,请调缇骑是很犯忌讳的!
但林辅成觉得戚帅南平倭,北拒虏,戎事方面大将军府当然能做主。
后来,李贽放弃了告诉林辅成真相,除非直接点破。
次日的下午,朱翊钧去了燕兴楼,一来他要去燕兴楼看账,这也是每一旬一次的看账时间,燕兴楼交易行的帐,主要是千分之三的印花税和船舶票证的认筹;二来是为林辅成和李贽接风洗尘。
这两个人去了一趟草原可不白去,至少确定了灭佛令的必要性。
船舶票证依旧是如火如荼,但因为五桅过洋船开放了民间购买,导致交易行的五桅过洋船的数量始终维持在每月五艘的水平,引起了交易行经济买办的不满。
本来可以加餐,结果这加餐生生被江南的士绅给抢走了!
在燕兴楼交易行认筹的主要是北方的势要豪右,他们没有地利,自然不能亲自出海,在北方势要豪右看来,南方士绅请愿开放五桅过洋船就是跟他们争利!这等大船就该掌控在朝廷手中!
“不让买船的时候,说朕吃独食,现在朕让买船了,而且还卖五万银每艘,又说朝廷失了威严,怎么做怎么错!”朱翊钧两手一摊,对着王谦说道:“王大公子,你看朕这个皇帝当的,一根筋变成了两头堵。”
“感情朕做什么,他们都不满意是吧。”
“是的,只要银子没有完全进他们的口袋里,势要豪右就会一直有怨言,任何一条政令,或者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王谦俯首说道。
王谦的意思很明显,既然不能让所有人满意,就要有条件的让忠君体国之人满意,这样就有更多人团结在陛下身边了。
“有人打造船厂的主意。”王谦面色十分难看的说道:“臣听闻,近来有人鼓噪风力言论,图谋大明五大造船厂。”
龙江、松江、密州、福州、广州五大造船厂,不是单纯的五个官厂,而是五个产业集团,造船的产业链有多长,这五个官厂的规模就有多大。
鼓噪风力舆论,主要集中在批评与民争利、批评官厂僵化、批评官厂腐败、批评官厂舍本逐末。
僵化和腐败,是朝廷一直关切的问题,而且进行了数次的肃贪,僵化也在逐步改良,批评舍本逐末,这主要是批评规模。
“五大造船厂现在有工匠十五万人,这十五万人都是壮丁,工匠不操持农桑,就是舍本逐末,有些人打算把土地抛荒的责任推到官厂的头上去。”王谦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这些家伙,就是看上了官厂利厚,想要官厂本身,而不是为了土地荒芜之事。”
“没有官厂的时候,土地也在抛荒,这是小农经济天然封闭之下的必然。”
林辅成和李贽在讨论小农经济的局限性、封闭性、分配不合理的时候,就解释过这个循环。
因为分配不合理,粮食无法商品化,有需要的没有消费能力,有消费能力的没有需求,生产停滞;
因为局限性,生产力和生产手段落后,抗风险能力极弱,一场天灾,就算是富农、地主也要颠沛流离,生产不稳定;
因为封闭性,导致缺粮的地方没粮,不缺粮的地方粮食堆积腐烂,交通运力的匮乏造成了这种普遍现象,粮食无法顺利流转;
导致土地抛荒的原因是极为复杂的,官厂团造和工兵团营,吸纳的是游民,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的整体稳定。
“你说的这个问题,万阁老也跟朕说过。”朱翊钧嗤笑了一声说道:“整天说朕搞的官厂是破铜烂铁,怎么往自己手里划拉的时候,一个个都这么劲头十足呢?这官厂种植园,可是有朕一半的股份,跟朕争利,他们手里有几个团营!”
大明开海目前有两个重资产,一个是造船厂,一个是海外一百五十处种植园,这一百五十处种植园有田产超过了一百五十万顷,不多,也就是一亿五千亩的种植园而已。
朱翊钧就是大明天下最大的地主头子!
而这两项重资产里,有一半股份是内帑的,也就是皇帝本人的,是当初开海投资时候,朱翊钧联合各方花费3712万银重金打造。
谋求官厂,可不就是在跟皇帝争利吗?
大明皇帝的贪婪和吝啬,从爱尔兰到长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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