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嫌你丑,你就应该直接自缢的,该死就死,你不最喜欢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吗?”戚继光的杀气太重了,重到凝如实质,重到令人难以呼吸。
戚继光的一生杀的人太多了,他平日都非常的温和,好像事事都可以忍让,被人欺负到头上,甚至连牢骚话都没听说过,有人冤枉于他,他也只会找张居正说一说,而不是自己去斗争,去解决那些个风力舆论。他不想得罪任何人,只想老老实实的,本本分分的平倭、拒虏,若是真的能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他是乐意的。
如果做不到,他也只能说一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哪怕是一腔热血付诸东流,他也只能徒叹奈何。
但是这次有人要对小皇帝动手的时候,戚继光心急如焚,回京都是披星戴月,这一路走来,心火越烧越旺,若非陛下只是下旨让他拿人,他就真的动手杀人了,他带着天子剑上殿,本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但是陛下只是让拿人,他把人拖到了跟前。
他最怕最怕的就是一回京,陛下已经被害了,越接近京师,他越是害怕,这座在他眼里漏洞百出的城池,如此的可怕,静静的卧在那里,似乎要吞噬掉他的雄心壮志,吞噬掉张居正的新政,吞噬掉大明的元气,吞噬掉一切。
他生怕陛下出现什么差错。
好在陛下还在,好在陛下还有心情演戏,这就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下次呢?下次还来得及吗?
唯有把那些人杀怕了!杀的他们连动手的念头一起,就是不停战栗的程度,才能止的住下次。
戚继光不懂什么制度设计,他一辈子都在研究杀人,那些倭寇、北虏惊恐的眼神告诉戚继光,有的时候,杀人是有用的,杀破了对方胆气就行了。
“我我我,你你你,不是我!都是吴兑,还有方逢时,他们说三娘子要入京来,让我出个主意,不是我啊,我我我什么都没干!”张四维吓懵了,口无遮拦的在所有人面前交代清楚了共犯。
就像现在这样,被吓破了胆子的人,直接将自己的同谋给供了出来。
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那戚继光身上就背负了一座山一样的恶灵,毕竟他这辈子都在杀倭寇,杀北虏,毕竟他在战场上,毫不留情。
但是并没有,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戚继光的可怕。
“陛下,臣请京营前往西北宣大,缉捕二人及同党。”戚继光没有任何犹豫,俯首说道。
戚继光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看向了王崇古,眉头紧蹙,陛下只说要拿张四维,这张四维的亲舅舅王崇古,是不是也要拿?
陛下难道真的打算忍气吞声吗?杀一个张四维,和他们的同党就了结了吗?
戚继光看向王崇古的眼神逐渐变得凶狠了起来,王崇古腿肚子都在打转,他必须要说些什么,这是要当殿杀人啊!
“陛下,臣绝没有参与此事,臣有罪,想方设法的把张四维看在了眼皮子底下,可臣督办毛呢官厂,又领刑部之事,臣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劝了又劝,可他还是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臣罪该万死!”王崇古一转头,向着宝座上的皇帝磕了下去。
陛下,救一救,救一救,看在能赚钱的面子上,救一救,就像当初说好的那样。
至少三娘子的谈判,他尽心竭力的为大明争取利益,在皇宫重建中,他费劲了心思,在毛呢官厂上殚精极虑,在西北他安顿流民,还要兴修水利。
王崇古在大火烧宫之后,没理会张四维的最后疯狂,张四维不止一次表示想要借助舅舅的力量,杀了高拱息事宁人,无论张四维如何求助于他,他都不闻不问,没有搞阳奉阴违的把戏,而是选择了相信皇帝。
皇帝会在戚继光回京后,选择翻脸吗?
这完全有可能。
在大火烧宫之后,王崇古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甚至数次夜里惊醒,皇帝是值得信任的吗?是真的信赏罚,还是在演戏,在安抚他王崇古,然后等到戚继光回京之后,一锅端了?
王崇古不信就事论事,更不信具体事情具体分析。
但是他信张居正。
这个逻辑如此的古怪,但他真的信张居正,张居正向来说话算话。
张居正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装糊涂的一把好手,张居正不清楚皇帝到底要如何,要牵连王崇古也不是不可以,不牵连,也可以,全看陛下的心意。
当国四年时间,他如果连这点事都办不好,那他岂不是连严嵩都不如了。
王崇古看张居正不说话,就知道坏了!
朱翊钧玩味的看着王崇古,却是在思考着王崇古这番话的落点,王崇古没有诡辩,只说大火烧宫的事儿里绝对没有他,还说自己是有罪,没看好张四维。
先认罪,给自己扣一顶大帽子上去。
最有意思的是,朱翊钧知道了,到底谁要杀张四维,原来是王崇古啊!
下毒的是王崇古,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一把火直接点了张四维的家,吓的张四维直接躲到了舅舅家,张四维从来没想过,原来是舅舅要杀他。
朱翊钧也没想到,但是却非常的合理,王崇古,真的在九族的名单上。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证明王崇古早就想要跟张四维切割,但是没得逞而已。
“陛下,眼下皇宫复建仍需人督办,毛呢官厂仍需人盯着点,罪臣还是有点用的,臣固然罪该万死,还请陛下看在罪臣还算能干的份上,饶臣一命。”王崇古开始求情。
“戚帅。”朱翊钧平静的对戚继光开口说道。
“臣在!”戚继光声音洪亮的回答道,按照以往的经验,此时应该有回音,但是只有个地基,自然没有回音了。
王崇古直接吓的一哆嗦。
“割大司寇一缕头发。”朱翊钧下了命令。
戚继光上前,用天子剑割下了一小缕头发递给了张宏。
朱翊钧拿着头发放到了盒子里说道:“大司寇是大明的大司寇,有功于社稷,彼时兵凶战危,大明屡战屡败,土蛮入寇喜峰口,劫掠京畿,天下震动,大司寇不顾自己名声促成俺答封贡之事,此功一;戍卫边方数十载,边衅渐缓,边民安居,此功二;天下困于兼并,大司寇在西北垦荒种田三十万亩,垦田五百余万亩,安置流民十九万众,此功三;毛呢官厂经营有方,纾困于大明毛料,柔远人以来,体国朝振奋之意,已难得,此功四;”
“若是这皇宫督造完成,为功五。”
“论功理应宽宥,朕今日割大司寇头发一缕,乃是削发代过,张四维虽与大司寇为姻亲,先生却教朕,信赏罚,曰:夫人君治天下,大要在赏罚两件,必至公至当,才能服人。”
“大司寇,免礼吧。”
朱翊钧没有翻脸不认人,而是收起了王崇古一缕头发,现在王崇古有体国朝振奋之心,若是日后王崇古和张四维一个样子,那朱翊钧也会拿出这一缕头发,告诉王崇古,赏罚是两个字,不是只有赏和宽宥,还有罚和诛戮。
本该这样,就该这样!
王崇古在内心嘶吼着,他知道,他活下来了,他一直反复跟张四维说,陛下掌握了生杀予夺大权不假,可是陛下有振奋之意,矛盾说造诣深厚,就知道,权力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庆赏威罚也是如此。
对,世间本该这样!生杀予夺的大权,也该是这样履行的!
“臣一定尽心办事,臣…叩谢陛下隆恩!”王崇古重重的磕了一下,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他敏锐的注意到,陛下从头到尾都没改变称呼,那就代表陛下在大火烧宫之后的召见,叫他大司寇,不是哄骗他,而是真的觉得他还能用。
陛下甚至连削官、罚俸都没有惩处,只是拿走了一缕头发。
王崇古清楚的知道,若是他有了二心,那缕头发就是他的命。
“大司寇自己有功于社稷和江山,自己挣来的。”朱翊钧又强调了一遍,王崇古能逃过牵连,那是王崇古自己拿功劳换的宽宥,大火烧宫,王崇古没那个功夫,他天天都扑在毛呢官厂上赚钱呢。
大宁卫有没有,他才不管,只要桃吐山的白土能顺利抵京就行。
“臣还有点用,谢过陛下不杀之恩。”王崇古再俯首归班,他不这么认为是自己挣来的功劳换到了皇帝的宽宥,他还是坚定的认为,大明只有王法。
陛下只是需要一个办事的人,而他王崇古恰好能做事而已。
他这个逻辑如此的合理,谋大逆火烧皇宫这种事,王崇古作为张四维的亲舅舅,按照国法,他就是不全家死翘翘,最少也要落个罢免甚至是流放。
可王崇古就掉了一缕头发。
这不恰好佐证了,大明只有王法,没有律法吗?可朱翊钧是论功赦免了王崇古,符合大明的既有律法。
朱翊钧发现,其实王崇古跟张四维很像,死里逃生的王崇古,还是不信具体事情具体分析,还是不信律法,甚至更加坚信了这一事实。
皇帝已经反复解释过很多次,这是基本规则,但王崇古就觉得自己能做事才活着。
朱翊钧也只能说,王崇古思考问题的方式,还处于矛盾之中,求同存异吧。
既然觉得是因为能办事才活下来,那就好好办事就是。
张四维跪在地上,看着这一幕,满脸的不可思议,他一直觉得王崇古蠢,结果王崇古就这么轻易过关了?
就这么过关了?
所以走到最后,就只有他一人是小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