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或者说当年桂萼,不是看不上王阳明的心学,相反,他们对王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致良知,非常的赞同,但是守仁的弟子、再传弟子,直接砍了左腿,这还怎么走路?
张居正也不反对思想解禁,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坐拥矛盾说的张居正,知道它的好处,也知道它的危害,可是缺少了践履之实,只是夸夸其谈,真的有利于大明前进吗?
这过几天,科道言官们,只讲致良知的儒生们,岂不是要说:穷民苦力,没钱可以把自己空余的房子租出去,没钱可以驾自己的车去拉人运货?
张居正的矛盾说,可以说是在守仁心学上更上一层楼,他不是空中楼阁,而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元辅这是觉得自己《矛盾说》可以开山立派,元辅的《矛盾说》大行其道,守仁心学《传习录》不可以刊行吗?”葛守礼听闻之后,立刻跳了出来,对元辅发动了质疑,质疑张居正居心不良,质疑张居正以自己的权势,彰自己的江陵学派,打压其他学派。
严重干涉了学术自由!
海瑞眉头一皱,低声提醒道:“葛总宪,慎言啊,矛盾说是陛下的,你这是何意?难道是在质疑陛下曲笔?”
葛守礼一愣,随即有些呆滞,这张居正好生阴险,把这都想到了!
杨博走的时候,告诉葛守礼,要遵主上威福之权,攻讦张居正僭越神器,来确定自己的地位,杨博走后,葛守礼可谓是接连取得了胜利,这走得顺了,就栽跟头了。
矛盾说是陛下的学说,不是张居正的!
天下谁都知道,十岁人主说不出那么深奥的道理来,所以一说起矛盾说,就是江陵学派的代表作,张居正的神作。
葛守礼被自己的回旋镖给打了,他的新晋党,提纲挈领就是尊主上威福之权,结果一开口,却是质疑皇帝曲笔。
“呵哈哈。”朱翊钧直接被葛守礼呆愣的表情给逗乐了,实在是没绷住,这个葛守礼,的确憨直了些。
朱翊钧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说道:“葛总宪,朕不是笑你,矛盾说的确是元辅先生所作,只是和朕奏对所得,只能以朕的名义刊行了。”
臣子和皇帝同时出现的时候,臣子的名字自然不能在前面。
“小事,小事,葛总宪不必挂怀,归班吧,归班吧。”朱翊钧挥了挥小手,示意葛守礼回去便是。
葛守礼涨红了脸,这次的确是有些急了。
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说道:“元辅先生不同意故新建伯王守仁从祀孔庙吗?可是有元辅先生的矛盾说刊行天下,元辅先生担心之事,理当不会发生了吧。”
张居正依旧不肯让步俯首说道:“臣以为陛下亲政,再议王守仁从祀孔庙为宜,矛盾说刚刊行天下,若要与心学相抗,还是得等几年。”
“既然元辅先生仍有疑虑,说需要时间,那就依元辅先生所言。”朱翊钧想了想,赞同了明摄宗张居正的想法。
现在行政的是张居正,他觉得不妥,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朱翊钧也极为厌烦科道言官们那些个空洞无物的发言。
“廷议吧。”朱翊钧笑着说道。
王阳明是明一代立德、立功、立言第一人,对王阳明的盖棺定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的变化着。
而最开始嘉靖年间,有保留地承认其事功、全盘否定其学术,斥为邪说;到万历年间全面赞扬其气节、文章、功业,从祀孔庙;再到天启崇祯年间,否定其学说完全打为异端,批评儒学士啥事不干,平时袖手谈心性,难时一死报君王。
再到后世,一面褒扬其事功与学术的相互激发、赞其‘危疑之际,龙场悟道,神明愈定,智虑无遗’;一面批评其‘矜其创获,标异儒先’的冲和平衡状态。
盖棺定论几次变化,表现为贯穿庙堂和舆论之间、各种力量之间的争议和博弈,也揭示出不同时代的现实需要和价值取向。
总体而言,王阳明走后,王阳明就不是他自己个儿了,就跟孔夫子一样。
张居正翻开了一本奏疏,也明白了为何小皇帝突然提起了这件事,是因为礼部尚书万士和提议今年的春闱会试以守仁心学为宜,也就是说,考进士的评卷标准,从朱程理学转为阳明心学。
礼部要换考纲。
张居正语重心长的说道:“万尚书,我不是不同意以阳明心学为主,可是这守仁心学,自从守仁薨逝,这悖谬日甚,只讲致良知,其危害广甚。”
“还有,朝士多半富硕、文教兴旺之地,南衙为主,而云贵川黔陕山闽广则穷困,姑息之大弊遍布大明内外上下,蔚然成风,南衙地面人人欢欣鼓舞,则穷困文教不兴之地,则揭竿而起。”
谭纶看万士和似乎没听明白的样子,开口说道:“元辅说的略显复杂,其实很简单,阳明心学流传南衙较多,你礼部换考纲,就该提前说,最少提前十年。”
“突然改旗易帜,变换考纲,穷困文教不兴之地,这会试干脆别考了。”
谭纶是浙党党魁,他其实应该为他全浙会馆的学子张目,但是他一开口,就说:改换考纲不公平。
大明分为南北中三榜,把进士的名额按照举人数分为了三份,看似公平,但其实本身就存在很大的不公平。
进士名额分为了三份,可是这一甲(前3名)、二甲(前183名)的考生,基本上被富硕、文教兴旺之地的南衙给霸占了,一甲直接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能选上庶吉士的也多是二甲的考生。
自英宗以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定了之后,大明朝的内阁,就几乎被南衙学子所垄断,而政策上的倾斜,甚至是姑容之弊,就愈演愈烈了。
富硕、文教兴胜之地,得到了政策倾斜或者姑息,欢欣鼓舞;贫困、文教不兴之地,得不到政策倾斜,则拿起武器批判争取。
改考纲,至少要十年以上提前公布,而且徐徐图之,一蹴而就,那是儿戏。
谭纶是既得利益者,但是他既然坐在文华殿上,就不只是浙党党魁的身份,甚至谭纶自己本身,对这个党魁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张居正需要一个浙党,代替族党,联合新晋党,造成一种平衡的局面罢了。
“原来如此,那就暂时不改了。”万士和听了张居正和谭纶的解释,思索再三,决定听从两位的意见,不改考纲。
万士和是晋党,他是杨博临走的时候举荐的,陕西和山西,也是穷困、文教不兴之地。
张居正继续说道:“我推举阅视边方兵科给事中李乐,前往应天府做府尹,李乐乃是循吏。”
张居正没有借别人的名义举荐自己的朋党,而是直接开口,自己举荐了李乐前往应天府,顾章志已经被押回了京师,应天府尹的人选,却悬而未决。
“有人有异议吗?”张居正看了一圈,没人反驳,也没有人提出候补人选,选择了贴浮票,请陛下盖章用印。
之所以如此直截了当,就是张居正对江南缙绅的回应,要么阻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那到时候,国典具存,必不容贷;要么乖乖把田还了,不要再生那么多的幺蛾子的事儿。
廷臣们也明白,元辅这是抓住了南衙权豪缙绅的痛脚,抓住了南衙地面的主要矛盾,有了绝对的优势。
南衙地面的主要矛盾,就是权豪缙绅的侵占和穷民苦力、失地佃户之间的矛盾,更确切地说,张居正挑选出顾氏打掉,将粮道拿在了自己的手里,权豪缙绅再想掀桌子,就没有了那个资格。
而现在,朝廷要求交甲弩还田,就成了张居正占据绝对优势的钝刀子割肉,割的慢,但是他割的疼。
张居正又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我举荐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吕调阳、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詹事府王希烈,充会试考官,左春坊学士掌翰林院事申时行,左春坊左中允范应期,翰林院检讨高启愚为同考官。”
科举的主考会试,这份名单是张居正深思熟虑过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次辅吕调阳和王希烈为主考,申时行、范应期、高启愚为同考。
“高启愚不行。”葛守礼颇为确切的说道:“高启愚主持应天府乡试时候,出的题目是《舜亦以命禹》。”
文华殿内的气氛立刻凝重了起来,春风翻卷着罗幕,万历二年二月的廷议立刻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高启愚的这一个命题,舜亦以命禹,里面的命就是天命,也是舜将天命交给了大禹的意思。
洪灾泛滥,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大禹能够治水,遂得天命。
而眼下的大明,也是千疮百孔,四海困穷,天禄将终,张居正能够治天下,是不是也要遂得天命?
概括而言,这个典故的意思是:皇位应属于有德者,应当像舜禹之间那样,实行禅让。
葛守礼看着张居正眼神微眯面色不善的说道:“元辅,高启愚作为张党之一,去岁应天府主持乡试之时,出这个题目是何意?应天府,留都重地,哪怕是为了避免一些事,也该避开这些,他非但不避开,还故意以这个为题目,是何居心?”
“也不是我葛守礼自由心证,胡乱攀咬于他,高启愚主持乡试,如此出题,过分了。元辅说是不是呢?”
朱翊钧亦停笔看向了廷议的诸位大臣,明摄宗张居正,终于走到了手下人劝进的环节了。
晋党有蠢货,张党也有自以为是的蠢货。
张居正面色立变,看向了礼部尚书万士和,万士和有点懵,去年他从南京回到京师的时候,北衙的乡试已经过了,他还真不知道出了这么一个幺蛾子的事儿。
那会儿的礼部尚书是陆树声,这么大的压力,为何要让他这个新的礼部尚书去承受!
万士和略微有些慌张,他认真的思索了一番,又站起身来,拜托一名缇骑前往礼部确认,没过多久,缇骑回禀,经过礼部确认,确有此事。
张居正听闻,闭目良久,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的行大礼,跪在地上,重重的叹了口气,跪在地上,俯首说道:“陛下,臣羞愧,御下不严,恳请致仕归乡,以明志证心。”
张居正完全不知道此事,乡试不过廷议,是礼部部议之事,高启愚也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件事。
这也不怪高启愚,就连游七也曾经一度以为,自家先生想当王莽,而不是诸葛亮,张居正不往前走,也有人推着他往前走的铁证。
张居正本以为是一件普通的廷议之事,万万没料到,居然还有这么个大雷等着他。
就是张居正此时大声的告诉天下人,他不知情,有人会信他张居正不知情吗?高启愚办这么大的事儿,不跟张居正商量一二?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严肃的说道:“元辅先生,先帝有命,令先生为国之辅弼,先生如何忍心弃朕而去?国事如何?朕又如何?”
“臣惭愧。”张居正跪在地上仍不起来,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要自己取而代之。
葛守礼惊讶的发现,自己好像闯大祸了!
他就是不同意高启愚做同考官,想要换个人,取得在对抗元辅僭越主上的一个小小胜利,获得一些威望,结果张居正居然真的要打定了主意致仕。
张居正跑了,谁来治国?
高启愚办的这件事,非常非常的蠢,但高启愚就是办了。只能说大明的卧龙凤雏如同过江之鲫一样层出不穷。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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