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广总督殷正茂上奏言,广州府水师事。”张居正平静的,有条不紊的,一点一点的推进着开海事。
“广东沿海地方十余年来,倭患匪患接冲,民不聊生。”
“盖系防守不严,以致匪倭乘虚肆毒,臣在极南,虽间有擒斩,实无补伤残。今臣妄拟定立章程,率作将士水陆之备,既周赏罚之令,又肃汛期既毕,警报绝无,虽无擒斩之功实多保障之绩。”
“总兵张元勋、副使刘稳等摅忠效劳,宜纪录优叙,正茂督师荡平惠州山寇,待捷书至日,请朝廷查核特优叙。”
殷正茂荡平了惠州山寇,请朝中恩赏录总兵的平寇功的同时,请命设立海防,而广州府水师的主要职责有三个。
第一个是将士水路之备,防止倭患匪患,安定地方;
第二个则是实现朝廷的赏罚之令,皇帝下令到广州府,结果天高皇帝远,根本没人理朝廷;
第三个则是汛期准备救灾之事,蝗灾、水灾、旱灾,生民颠沛,最容易聚啸民乱,那么如何利用水师约束和组织救灾就成了水师的职责。
这个要求非常的合理,谁让殷正茂在两广一直赢。
兵部尚书谭纶,眉头紧皱的说道:“恐有藩镇之虞。”
晋党珠玉在前,在极南设立广州水师,朝廷怎么可能放心?
谭纶提到的这个担忧,让所有人略显沉默,殷正茂的这个提议,涉及到了一个避无可避的问题,裂土分封。
军队会掌控在殷正茂的手中,而广州府素来是与南洋私舶往来频繁之地,这有钱有权还有兵,殷正茂这不是藩镇,是什么?难道仅靠殷正茂的忠心,就能批复这种政策吗?
朝臣们大多数都默不作声,晋党是自己腚上一屁股屎,不好咬别人,毕竟西北宣府大同的军政财一体的藩镇,甚至敢搞出谎报军情,折腾朝廷的事情来。
其他朝臣则是多少畏惧张居正的威权,殷正茂可是张居正的嫡系中的嫡系,核心中的核心,在多数廷臣心里,殷正茂,就是张居正手中对付高拱那把最锋利的矛。
也就是因为高拱门生李迁不能安定两广,殷正茂可以,所以张居正才稳稳当当的坐稳了次辅,在与高拱争锋中,最终得胜。
殷正茂提广州水师事,这就是张居正,在给殷正茂谋求好处来了。
当初张四维曾经问过李乐一个问题,怎么就那么肯定,张居正坐稳了首辅的位置,他就不是下一个高拱呢?
这个问题,同样盘踞在大明朝臣的心里。
“大司马所言有理,理当严旨申斥殷正茂所言,责令其不可扩师。”张居正听闻谭纶质疑后,二话不说,选择了同意谭纶说辞,并且在浮票上写下了自己的意见,送于御案下印。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张居正不让殷正茂扩师,是让他有些意外的,他有些奇怪的问道:“两广极南路远,一奏疏往返一百八十余日,岭南有战,朝中如何决断?既然要给小佛郎机加税,若是招致兵祸,刚闹完了倭患,又闹番患,军兵以何相抗衡?”
加税一定会抗税,以番人的德行而言,武装抗税绝对是必然,甚至东南战祸狼烟再起的可能也很大,这是必然要防备的事儿。
设立广州水师,会有藩镇顾虑,不设立,又要加税,必然会有番寇战火,大明国事大抵都是这种两难,两难如何自解?
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容禀,两广极远,大司马所言有理,不如在松江府设立水师,若有战事,以大明水师,驻防澎湖巡检司,以防东南海疆震动之事。”
“南衙作为留都,留有六部衙门,更方便节制一二,两难自解。”
朱翊钧彻底明白了张居正要借着皇宫里的亏空,到底要达成什么政治目的。
将海瑞的那封《以图治安疏》的内容一点点实现,而实现的办法,一步一步,走的极为扎实,环环相扣。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元辅先生所虑周详,国之大幸。”
“陛下谬赞,臣之忠于陛下职分也。”张居正再次俯首谢过了皇帝夸赞。
海瑞的一些政治理念,是极好的,而且他肯弯腰去寻找答案,只是在处置一些事儿,过分的刚硬,曲则全这个政治规则,海瑞知道,只是不愿意妥协。
朱翊钧在否决殷正茂的奏疏上下印。
张居正下章吏部,将批复奏疏留档后送往广州,而后会有一道申斥的圣旨,送往广州,斥责殷正茂的藩镇水师的做法。
殷正茂每天都在挨申斥,因为殷正茂是个大贪官,举国皆知,广州电白港,都快被殷正茂搞成私设市舶司了。
殷正茂很能打,也很能贪,但朝中明公对这件事大多都是避而不谈,不是畏惧张居正,而是两广的局势,还需要殷正茂继续主持。
而且殷正茂的这种贪,更像是让朝廷放心,他就是图财,不图裂土分封做岭南王。
张居正抖了抖袖子摸出了一本奏疏,开口说道:“应天巡抚宋阳山、松江巡抚汪道昆、松江巡检司左都督俞大猷,上奏言:拟建松江水师军镇,镇守东南,以安海寇之患,水陆之备,周赏罚之令,肃汛期既毕。”
“诸位有何看法?”
这个人员任事里,最重要的就是左都督俞大猷,先按着九边军镇的规格,把松江镇建起来,唯有一把剑竖立在大明的南衙腹心之地,接下来的查清占、令还田、除贿政姑息宿弊、造船厂、市舶司,通衢九省之地等等一系列的政令,才能推行。
这就是周赏罚之令。
仁一定胜过了不仁,但仁者渐少,仁者施仁政如同杯水车薪之时,就要想办法让仁者拿起武器来!
让不仁者,好好听仁者讲道理!
张居正的执政理念核心还是那四个字,富国强兵,一点点的富,一点点的强,一步步的走,一点点的改变大明羸弱之现状,以求大明再起。
张居正这种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做法,就显得高拱和徐阶都很呆。
高拱有些吹求过急,对付阉党,直接叫着把司礼监给取缔掉,弄的宫里反应剧烈,而且高拱背后站着晋党,他这种做法,到底是对付阉党,还是要做些什么奇怪的事儿呢?
宫里太后不想多才奇怪。
葛守礼想要攻击一二,但是换了不少角度,确实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喷张居正。
说僭越主上威福之权,可俞大猷是帝党,毕竟俞大猷是由皇帝陛下下旨回朝的海瑞,举荐回朝,说是领薯苗垦荒,结果埋了这么大一个雷在里面。
说张居正结党营私,汪道昆为了给胡宗宪奔波平冤昭雪,和浙党的沈一贯走的很近,汪道昆若是真的划分阵营,那也是浙党,不是张党。
这里面唯一能称得上张党的唯有应天巡抚宋阳山,可宋阳山人在南衙应天府,离松江府很近,但又不现管。
这里面唯独没有晋党的好处。
葛守礼作为党魁自然要为晋党谋利,可是他想了半天,东南的事儿,他真的是有些鞭长莫及。
万士和想开口说话,王家屏拉了拉万士和,示意他闭嘴。同为晋党的王家屏都受不了万士和了,万士和遭到羞辱,整个晋党跟着一起丢人。
晋党都是万士和这种货色,晋党还怎么作为抗衡元辅威震主上的主力?
葛守礼颇为可惜的看了眼王国光,本来这清查东南侵占田亩的功劳,也应该有晋党一份的,因为王国光是山西人,而且也曾经是晋党的核心人物,但是王崇古和张四维做事太难看了,王国光干脆跟晋党划清了界限。
葛守礼就任新党魁,他送王国光请帖,王国光差遣了家人恭贺。
“没有异议吗?”张居正环视了一圈,看没人反对,便在奏疏上贴上了浮票,呈送御前。
廷议仍在继续,主要议论了下王崇古堵窟窿要把白花花的银子送给穷人的作孽行为,最终下章户部督办了。
朱翊钧在台上认真读书,这本论语他已经快要学完了,但是张居正一直没送新的四书直解。
“臣等告退。”廷议结束,群臣见礼离开了文华殿。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笑着问道:“先生,前些阵子朕问何为公,何为私,不知先生思虑的如何了?”
“臣有罪,仍然未能思虑清楚。”张居正俯首说道,公私这个定义,绝非一朝一夕,他得认真思量,而不是糊弄皇帝,给小皇帝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不急不急,慢慢来。”朱翊钧小手挥舞了下,表示他并不是很急,只是提醒元辅,不要忘记就好。
“陛下,臣斗胆,陛下为何不要张四维的银子?”张居正有些奇怪的问道。
小皇帝开口说话直接回绝,张居正能理解,因为那时候张居正一旦开口,就变成了复杂矛盾,这个矛盾很复杂,以关系论,是皇权和臣权的矛盾,皇帝和首辅的矛盾,是张党和晋党的矛盾,是内廷和外廷的矛盾。
所以小皇帝先开口,把这场可能的复杂矛盾,简化成了:皇帝陛下和张四维个人的矛盾。
不把十岁人主当回事,也能不把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至高无上的皇权当回事?
“朕不喜欢他的银子,朕嫌他的银子脏,银子只是银子,但是张四维的银子就是脏。”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
陛下说得好有道理,他竟然无言以对。
从形而下而言,谁的银子都是银子,从形而上而言,张四维的银子确实很脏。
“臣为大明贺,杜贿政之弊,自陛下始。”张居正颇有感触的说道。
小佛郎机人的加税供养皇宫,这是制度下的万民供养,不是皇帝接受朝臣的贿赂,正统年间,明英宗…张居正想到这里便摇了摇头,明英宗这种放在历史长河里,都极为罕见,不提也罢。
朱翊钧平静的说道:“朕曾听闻,长得丑不能为官。”
“汉哀帝继位,丞相薛宣和给事中申咸有怨,为了不让申咸继续在朝为官,薛宣令人隐蔽在宫门外,等申咸上朝时,斫伤申咸,砍掉鼻唇,在脸上划了八道创伤,申咸自此不能为官了,可有此事?”
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确有其事。”
皇帝陛下提起这事儿,究竟什么意思?
朱翊钧颇为平静的说道:“王崇古花了近两百万的银子堵窟窿,张四维为了起复,宫里的亏空都肯补救,他连银子都舍得,还有什么不舍得呢?”
张居正大惊失色,看了眼冯保,又看了眼张宏,俯首说道:“陛下,君子不耻此行径,狂愚覆辙之举,薛宣因此被罢官而后祸及家眷,此端一开,国将不国,进此谗言者,当诛!”
杨博想要反驳戚继光封爵,连诛心之论都不肯开,立刻退让,让矛盾处于一种斗而不破的状态,是一种政治智慧。
这种伤人脸面让他不能做官的话,着实是谗言也。
党争归党争,这种手段,下作又不见效,甚至会引起剧烈的反弹,主上主少国疑,这种毒计若是施行,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天下疑主。
到那时候,国朝就很危险了。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几乎要吃人的表情,赶忙解释道:“元辅帝鉴图说里说到了汉哀帝,朕才看了看汉书,知道了这个典故,并无人进言,元辅先生别这么盯着冯大伴和张大伴,不是他们进言。”
张居正再次被回旋镖击中了,感情是他书里的倒行逆施篇里的汉哀帝引起了陛下读史,结果读到了这个话。
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汉哀帝二十五岁龙驭上宾,王莽自此大权专擅,陛下。”
“那算了。”朱翊钧认真的说道:“国家之制,先生更为擅长,那就依先生所言。”
小孩子,抓到青蛙拽青蛙头,若是张四维又急,那朱翊钧就给他见识下什么叫小孩子下手没个轻重。
朱翊钧真的是个孩子。
顶多到时候去太庙里念一念罪己札记,反正元辅又不会把罪己诏,刊行天下。
朕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因为个人好恶,做了一些不是很出格的坏事,大臣们应该能谅解朕吧!朕真的只是孩子啊!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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