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不是逞强。
事实上,三镇之地的矛盾更加复杂多变,比起已经出清旧账,将老营移至南海子,遴锐选锋的新京营,他在三镇之地练兵的时候,要难的多的多。
朱翊钧看戚继光仍然不肯黑箱操作,非要按着名单来,也不再坚持,笑着说道:“反正总能见面,戚帅若是有为难之处,定要开口,权力如果不行使,如何有庆赏威罚之效?”
“日后戚帅有奏疏,就不用通过兵部,面圣的时候,直接交给朕就行,按祖宗成法,廷议的二十七廷臣,京营总兵官理当文华殿议事,考虑到戚帅戎事繁忙,有空便来,应来尽来,朕已经告诉了元辅先生。”
绕开兵部卡大将奏疏,让武勋的奏疏能够正常流转,戎事繁忙可以不参加廷议,这就是朱翊钧给戚继光的支持。
“臣,谢陛下隆恩。”戚继光沉默许久,君上待他实在是有些过于恩厚了。
皇帝给的两个支持,已经不是一般的优待了。
谭纶去朝日坛参加春分祭祀,请假吏部不准,而后以谭纶咳嗽弹劾事儿,就在不久之前。
现在,戚继光参不参加廷议,不归吏部管了,京营完全对上负责。
“李如松,能不能争取下?”朱翊钧说了一句不是很容易理解,但戚继光却很明白的话。
晋党在西北,李成梁在东北,虽然此时的李成梁还不具备典型的藩镇特征,还没有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但是已经有了养寇自重的嫌疑,隆庆五年,对海西、建州女直的贡市,和宣府、大同的贡市,是一起设立的。
李成梁已经有了藩镇特征的基础,而且非常有可能,会养寇自重,弛防徇敌,变成切实的藩镇。
李如松是李成梁的长子,而且从小熟读兵书、骁勇善战,如果能够让李如松成为忠君体国之良臣,更加确切的说,能够离间李如松和李成梁之间的关系,辽东军镇藩镇化的进程将大大减缓。
因为李如松是李成梁的继承人。
继承人和李成梁发生了路线上的冲突,李成梁在辽东的藩镇化,决计不会那么的顺利。
戚继光沉默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无论是李成梁、马芳、李如松、麻贵,他们都是陛下的臣子,无论他们想还是不想,这不是也不应该是他们能决定的事儿。”
这就是京营的作用,这就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意义:诛不臣。
既然十岁人主如此信任自己,将京营如此重要的差遣,想方设法的交给了他戚继光,戚继光,就不会让陛下失望。
戚继光失望的次数太多太多了,但是他从来没让期望落空,平倭就把倭寇彻底消灭,拒虏,就绝不让虏口踏入关内一步,诛不臣,就绝对不会让不臣的乱臣贼子活下去。
这是戚继光的承诺!
打仗这件事,戚继光自诩还是有些本事的,戚继光征战这么些年来,但凡是和戚继光为敌的倭寇和北虏,没有一个差评。
陛下以皇帝的名义许诺,那么戚继光就以臣子的名义去守护。
“戚帅,所言有理。”朱翊钧笑的很是阳光灿烂,戚继光这个人儒雅随和,但是不经意间,说出的话,霸气外露。
关键是戚继光的霸气,是靠着战绩说话,底气十足,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霸气。
朱翊钧就京营提举将才的名单和戚继光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讨论,关于何人任职何事,戚继光对答如流,每一个人擅长何事,都做了具体而详尽的安排。
帅才。
朱翊钧颇为郑重的说道:“戚帅,朕有些奇怪,正德十二年,武庙亲征鞑靼,为何仅仅斩首级十六人,但是结果却是,是后岁犯边,然不敢深入。”
“正统十四年,瓦剌南下,也先中秋俘虏英庙,十月入关犯京畿,北虏势强,则侵略如火,就死了十六个人,北虏就不再南下了吗?怪哉!”
“但如果说大明在应州之战,打了大胜,为何斩首仅仅十六人?”
战报会撒谎,但是战线不会撒谎,明武宗在正德十二年,亲自率军亲征,大明斩贼十六人,北虏十几年不敢犯边,这是羞辱大明,还是羞辱北虏?
成吉思汗看了都摇头,也先看了都得从坟头里蹦出来。
也先被部下阿剌知院所杀,好像没有坟头。
“十六首级应当为真。”戚继光颇为恳切的说道。
朱翊钧等戚继光把话说完,既然戚继光肯定这十六首级,这里面是有什么门道吗?
戚继光斟酌了一番继续说道:“成吉思汗颁布过大扎撒,这是北虏,鞑靼、兀良哈、瓦剌都遵守的法典,是一本习惯法的汇编,就是对北虏习惯进行的一种汇总,比如北虏最为常见的收继婚,也就是女子在丈夫死后改嫁给夫家其他男性。”
“在大扎撒中规定:在战场上,只有抢回袍泽尸体,才可以继承女人、家产。”
“陛下,胡元世祖皇帝就不遵循大扎撒法典,所以才和阿里不哥争汗,最后忽必烈胜,更加不遵守大扎撒了。”
胡元既然是胡人建立的王朝,一定没有边患才是,但胡元国祚一百年,汉世侯们,整天出兵草原减丁。
朱翊钧能够听懂戚继光说的大扎撒是什么东西,通俗的讲,就是成吉思汗大法典。
戚继光继续说道:“胡人常常用套索将袍泽的尸体拖走,这样就可以继承财产了。”
“武庙应州之战,是小王子率五万之众南下,时武庙毅皇帝正在巡检边方,仓促迎战,边军云集五万左右,参战不足三万。”
“此战极为凶险,乘舆几陷,鞑靼军冲到了武庙毅皇帝的大驾之前,甚至武庙毅皇帝亲手杀了一个鞑靼武官。”
“兵凶战危,可见应州之战,局势并不是完全掌控在大明军手中,至少不是歼灭,也不是伏击,这是一场双方准备都不是很充足的遭遇战。”
“此战经历了对峙——试探——交手——大军会战——鞑靼怯薛强军冲阵——退去,此战进行了几日,小王子帐下军卒死伤极多,但都被套走了。”
“而我大明计首级功,全都在战后打扫战场,所以有斩首十六级也不算奇怪了。”
“这种事不是孤例,嘉靖三十五年,虏五千犯陕西环庆等军阵,为都督袁正所破,斩首百四十二级,夺获马匹九千零二匹,虏难不成一人骑六十四匹马不成?”
“正德四年闰九月,小王子犯延绥,围总兵官吴江于陇州城,吴江斩首十六级,夺获马匹六百八十匹,虏亡十有八九被套索拖走。”
“武庙毅皇帝领兵三万应敌,斩获十六级,恰恰说明了此战的凶险,以臣拒敌经验而言,局势在结束时,仍然在敌人控制之中,但是损伤极为惨重,大明援军将至,小王子恐陷阵,所以才肯撤退,而后就不敢进犯了。”
戚继光以他的军事经验,还原了部分应州之战的实际情况,当时应该比记录的要凶险的多,因为敌人能够把同袍的尸体带走,明武宗面对的局面,十分的恶劣了。
“如此,世人多有误。”朱翊钧这才清楚了应州之战的凶险,这种误解,并不只是后世,明武宗回朝之后,就流传着应州战败,皇帝吹牛说打赢了的传言,让武宗更加郁结,直接辍朝了十余日。
“戚帅为何消灭董狐狸,一战能有两千余级斩获?”朱翊钧有些疑惑,别人的战绩都少,戚继光为何一战就打了两千多人头出来?
戚继光笑着说道:“臣打的是伏击战,所以才有如此斩获。”
吃掉了董狐狸两千多个首级,不仅仅是北古口一地,而是四地设伏,才有如此战果,探取情报——设伏——示弱——诱敌深入——分割包围——围三缺一——追击,戚继光的意思是,他在战场上,完全掌控了主动权,所以才会取得如此战果。
战争的进程都不一样,结果自然不同。
戚继光拒敌的思路是把敌人都消灭了,就是拒止贼虏逞凶。
这个思路,看起来格外的合理。
“陛下,胡虏一人三四匹马,若是锐卒一人有马七匹也不稀奇,这就是他们最大的优势,马军所带来的机动。今日在北古口,明日就能到喜峰口,臣惭愧,未能诛杀董狐狸,此人必然卷土重来。”戚继光颇为感触的说道。
他在感叹只抓到了前来支援的董狐狸侄子卜哈出,没抓住董狐狸,是未尽全功。
下次一定。
“陛下习武是极好的。”戚继光开口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自从海瑞回朝,把世庙主上八子仅剩一人这个问题挑破之后,戚继光这句话,就不奇怪了。
戚继光不好明说,但懂的都懂,陛下需要防止落水。
明武宗亲掌兵权后,就落水了,而且是两次,孰是孰非,当年的情况到底如何,已经无人知晓,但是戚继光作为陛下手中主攻伐的利矛,有必要提醒陛下,要保护好自己。
大家都在一层窗户纸之下,说着心照不宣的怪话,谁听不懂谁尴尬。
朱翊钧笑着说道:“戚帅,朕会游水!入夏之后,就开始学游水之事,虽然称不上浪里白条,但也会几分。”
游泳这么重要的事儿,朱翊钧这个不务正业的小皇帝,怎么可能不防备!
明武宗两次落水,明熹宗天启皇帝也落水,作为不务正业小皇帝,自然也要会游泳才是。
毕竟,大明皇帝易溶于水,很多人都说,是当年朱元璋把小明王沉江,是小明王的诅咒。
长袍短褂落了水,怎么可能游的起来?
所以朱翊钧不见朝臣时候,都是上衣下裤的短褐,有棉有麻,讲究的就是一个轻便,讲究的就是一个不溶于水!
入夏五月份开始学习游泳,已经学习了长达四个月之久,从最基础的漂浮、狗刨、仰泳、潜泳、蛙泳,至于其他的,缇帅也教不了,小皇帝游泳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是很少,缇帅朱希孝知晓,陪练的二十人知晓,两宫太后知晓,宫里几个太监也知晓。
朱翊钧习武已经有半年有余,气息变得绵长,下盘扎实、腿部力量壮实,所以蛙泳的速度还挺快,在水里,朱翊钧就是个灵活的小胖子。
越不下水,越怕水,朱翊钧第一次下水,李太后也不乐意还生了好大的气,但是随着小皇帝的进步飞速,李太后也只能听之任之。
“戚帅,应该如何灭虏?”朱翊钧一直跟着戚继光走到了两宫太后的珠帘之前,才开口说到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戚继光对两宫太后见礼后,听到陛下的询问,知道这是问国之长策,而不是虚头巴脑的唱赞歌,更不是表忠心,是需要戚继光作为帝国的大将军,做出自己对帝国戎事提出自己建设性意见。
他的这次奏对,很有可能决定大明戎事,十年、二十年的走向。
“唯有重振京营。”戚继光首先做了一个总述。
要灭虏、要一雪前耻、要边方靖安、要防止地方继续坐大,只有一个办法,重振京营。
李太后沉默了片刻问道:“边军不可倚仗?”
“不可倚仗。”戚继光颇为确切的说道:“若是元辅来说,那自然是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因为征伐自诸侯出,天下不宁,元辅已经说了很多了,臣不多置喙。”
“臣以为边军不可以倚仗的原因,是边军本身的职能,就只是防守、反击,而不能进攻,天下并无物莫能陷之坚盾,万里长城,遍地狼烟,今日虎峪口,明日东胜卫,频繁滋扰,我大明疲惫不堪。”
“边方军卒本为卫所,所务耕战,持盾坚守之能。”
“昔日太祖高皇帝建天下军屯卫所,本为恢复民生生计,持矛进取的为淮西军,老家军,洪武年间八次北伐,皆为老家军所为。”
“成祖文皇帝建京营,以京营征伐,三次北伐斩获颇丰,北虏望风远遁千里莫敢敌。”
“正统十四年,景泰帝率备倭军、备操军,于城外阻敌,瓦剌人损失惨重。”
“京营军兵遴锐选锋,所务攻伐,持矛征伐之能。”
戚继光不止一次跟小皇帝讲过,边方军屯卫所不可废弃,这是军兵之根源,边方军卒让他们种种地、平日操练一番,能拉弓射箭、能站在城墙关隘上守城已经足够了。
非要他们出塞作战,他们也做不到,没那个能力。
嘉靖二十九年起,大明和瓦剌打了十五六年时间,大明赢都是小赢,输都是千里溃败,这不是敌人有多么的强大,边军吃不饱,他们恨不得把手中的箭,对准平日欺压自己的庶弁将,能守城已经不易了,不能要求太多。
这里面还有监察难,京营在皇帝身边,众目睽睽,边军监察困难重重。
京营的矛都不锋利,地方为什么要怕朝廷呢?
朱翊钧颇为感叹的说道:“器材,一材一艺者,必因人而器使之,不可过于求备;”
“不器全才,欲求谋国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谋身之计,人君得之固当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