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吞吞吐吐的说了,眼见车夫便要抖开马鞭,忙又补了句:“咱们府上的都看腻了,这次就去东府的庄子好了。”
说完,偷眼去瞄赖大,见其并无多少警惕的意思,这才松下心来。
一路无话。
却说两辆马车先后出了这四九城,眼见得到了宁国府的庄子,早有小厮赶过去知会了,于是乌泱泱的迎出了十几个奴才。
宝玉见其中并无上了年岁的,便问道:“听说东府的焦大在这里,怎得没瞧见他?”
却原来,他昨日跟孙绍宗说的那个忠仆,正是宁国府的焦大!
说起能为贾家豁出命去不要的人,他能想到也就只有这焦大了——虽然他也隐隐觉得,指望一个老人家不太靠谱,但又实在想不起旁人来。
而众庄客听他提起焦大,忙分了两人出来,从田里寻来了一个须发皆白、手脚乱颤的老翁。
“西府的哥儿在哪呢?”
那老翁努力撩着眼皮巴望了半响,目光才落到了宝玉身上,咧开参差不齐牙床,含糊道:“呦,这不是政老爷家的哥儿么,难得你竟还知道来看我焦大。”
一年多不见,这焦大竟似又老了十岁!
贾宝玉见他那风烛残年的模样,心下顿时又凉了三分,昨儿孙绍宗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眼前这个老翁,怕是还不如自己呢!
若换成是个老成持重的,此时必然不会胡乱冒险,而是选择从长计议。
但贾宝玉却向来是个冒失的,又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因此他一咬牙,还是按照原计划道:“前些日子,我听人提起您老的经历,就想着过来瞧瞧——您能不能给我仔细讲一讲,当初跟着老太爷打仗的事儿?”
那段峥嵘岁月,本来就是焦大最乐意提起的事情,因此一听这话,他立刻眉开眼笑的道:“那感情好!来来来,哥儿随俺回屋,我从头到尾讲给你听!”
眼见这一老一少进了庄子,赖大略一犹豫,终究没有跟上去,而是喊过两个小厮,让他们远远跟着,莫要让贾宝玉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却说贾宝玉被焦大拉着走出没多远,便觉手上力道越来越沉,焦大脚下也是越来越踉跄,于是忙伸手搀住了焦大。
“这球囊的身子骨,越来越不中用了。”
焦大自嘲的一笑,回头看看后面跟着的两个下人,忽然压低声音问道:“哥儿寻我,莫不是有什么事情?”
贾宝玉原本就在惶恐,这行将就木的老者,如何能帮自己除掉赖大,正魂不守舍间,忽听焦大探问,竟一下子将心事脱口道出:“我想杀了赖大!”
说完,他立刻便又后悔了。
孙绍宗明明交代过,不要把事情说得太透……
“呵呵。”
就听焦大咧嘴一笑,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些许了然,又压低声音道:“那哥儿等上一刻钟,再叫那赖大走人,到时候瞧咱爷们给哥儿宰了他!”
贾宝玉正自后悔不迭,忽听焦大说的云淡风轻,竟好似那赖大是纸糊的一般,不觉更是悔恨,唯恐这老人家糊涂误事。
但他又不好明着质疑,只讪讪道:“老人家,您怎得连原因都不问一声。”
焦大努力一挺胸膛,道:“咱爷们跟着太爷时,从来只问杀谁,不问为什么!”
随即他又驼了腰背,咕哝道:“再说了,我这耳朵倒还没聋,哥儿在府里查账,闹出人命的事儿,我可是早就灌了满耳朵。”
说话间,便已然到了焦大的住处,却只见那逼仄的屋子黑洞洞,又隐隐透出一股腐朽的老人味儿,素来喜洁的宝玉当即就有些畏缩。
“去吧。”
焦大忽的挣开了贾宝玉的扶持,扯着嗓子道:“既然嫌俺的屋子脏,那哥儿就别听故事了!”
说着,搔下几根枯白的头发,慢腾腾的走进了房间。
瞧他那动作慢的,仿佛时间都凝固了,贾宝玉心中的不安与后悔,便愈发的冲上了顶点。
“二爷!”
两个下人听到那一声喊,却是忙凑了上来,宽慰道:“您别理这不识好歹的老东西!要真想知道两位老太爷的事儿,您去茶馆听上几回书,就全都有了!”
贾宝玉盯着那黑洞洞的屋子,幽幽的长出了一口气,颓然道:“走吧,陪我去田里转转,然后咱们就动身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