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仙应该很老了,须发皆为灰白,异常稠密,头上无冠,白发梳成并排的三个圆髻,其中有个名堂,叫做三花聚顶,可他身上并没有穿道袍,而是与普通山民一样,短衣长裤,袖口挽起,好像随时都会拎着锄镐下地干活儿。
他站在丹穴旁边,比别人稍高一些,周围环绕众多山民,没什么明显的规矩,也不显杂乱,人群中间留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勉强能容两人并肩通过。
袁茂引路,胡桂扬带着小草、石桂大来到谷中仙面前,抬头看向这个曾在自己梦中出现多次的家伙。
居然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
一旦与真人对比,梦境就会显露出虚无的一面,胡桂扬甚至没法描述梦中的谷中仙究竟有何特点。
谷中仙居高临下俯视客人,“你认得我?”
胡桂扬盯得太久了,笑道:“可能你不相信,但我记得当年祭神峰上的场景,所以,我见过你,但不算认得你。”
谷中仙从高处走下来,在胡桂扬、石桂大两人脸上各看一眼,“你们是赵瑛带走的孩子?”
胡桂扬嗯了一声,石桂大没吱声,微微低头,显得十分紧张。
“何百万被你杀死的?”
“嗯。”
“唉,何百万是个人物。”
谷中仙张开手臂,人群纷纷退避,在深井周围让出一大块地方来,胡桂扬不明其意,站着没动,小草和石桂大也没动。
“当年是我将何百成引入闻家庄的,那时他还叫梁铁公。”
“你不姓闻?”
“登堂入室、耳听大道者为闻,闻家庄的人原本都不姓闻,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另有一个名字,叫闻灭七。”
胡桂扬笑出声来,“抱歉,这个名字……灭字辈的人不多……还是谷中仙比较顺耳。”
“随你,我要说的人是何百万。我将他引入门下,没想到他会彻底改变整个闻家庄。”
“他就是一个骗子,一直都是。”
谷中仙微微一笑,“何百万当年向我说过一番话,我立刻决定接纳他的做法,京城、郧阳府日后发生的种种事情,都与那番话有关。”
“这么神奇?”
谷中仙点点头,并不背着众山民,稍稍抬高声音:“他说,千百年来,人人都知道伴君如伴虎,仕途风波险恶,为什么还有那么人埋头苦读,或者上阵杀敌呢?明知造反者百无一幸,为什么无数英雄豪杰甘冒奇险呢?”
“为了权势。”胡桂扬没觉得这番话有什么神奇之处,答案显而易见。
“对,这就是贪欲的强大之处,即使你指出前方危险重重,大家仍是前仆后继,谁也不肯退却。就是这番话打动了我,何百万说与其求人帮忙,不如引人入彀,只要彀中确有宝物,人人都愿意跳进来,即使你明白宣称自己别有用心,自愿跳入者还是络绎不绝。”
胡桂扬愣住了,慢慢转了一圈,借助周围的少量火把,他能看到许多闪耀着兴奋之光的眼睛,这些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谷中仙的话,明知丹穴存有危险,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退却。
所以僬侥人什么都不隐瞒,因为没什么可隐瞒的,实话反而让所有人更相信丹穴乃是最后的盛宴,此时若不大吃一顿,七月十五之后再没有机会。
一半人可能因此丧命,意味着还有一半人能活下来,人数减少之后,幸存者反而更显强大。
“没有天机船,就再也没有金丹……”胡桂扬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反驳软弱无力。
谷中仙笑笑,“慢慢来,金丹也不是自古有之,一百年前,它只能用于机匣,二十多年前才发现它能用于活人,但是效果不佳,三年前金丹成形,虽有小小隐患,谁说以后一定不能去除呢?即便没有金丹,也总有人能想出办法保住功力与性命。”
胡桂扬无话可说,沉默半晌,道:“我不想当官儿,也不想服食金丹,看来咱们谁也没法说服谁。”
“不对。”
“不对?”
“我能说服你。”
胡桂扬笑了两声,“洗耳恭听。”
谷中仙却没有开口,抬手招了两下,袁茂从人群中走出来。
胡桂扬早觉得袁茂有点不对劲儿,“你已经……”
袁茂点点头,他已经与山民一道吸取过丹穴精华,“我不是读书人,也不是武将,奋斗一生能得到什么呢?无非是高官显贵的一句称赞,说我忠厚老实、任劳任怨而已。胡校尉,你人不错,但是过于懒散,注定没什么前途。你没前途,跟你的人自然也没前途,照这样下去,我还不如投靠这位石校尉。”
“石校尉”在山民当中颇有几分名声,全是恶名,许多人看过来,小声议论,但是没人出来动手。
“你说得对,可是……”
袁茂摇摇头,表示自己还没说完,“石校尉也不是可靠的去处,他与袁大人一样,用人时待之如手兄,不用时弃之如敝屣。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没有真本事。”
“本事不只一种。”
袁茂还是摇头,伸手指着丹穴,“那才是真本事,胡校尉,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抓住机会,是与千万人共享,能否出众还要看机缘与资质,可是错过机会,就是眼看千万人超过自己。胡校尉,我的机会本来就不大,错过这一次,我就真的成为烂泥,再没有出头之日了。”
胡桂扬的伶牙俐齿这时全都用不上,只能说:“你说服了自己,但是没有说服我。”
“我不是想说服你,只是请你体验一次。”
“嗯?”
袁茂走到丹穴附近,笔直站立,嘴里轻轻念诵火神诀,深井里又有红光冒出,非常浅淡,若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