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义见张敬修低头不语,以为张敬修被自己难倒,心中微有些得意,这后生晚辈仗着家世,竟敢在翰林院大谈功利之说,视理学正道于无物,看我不驳得你哑口无言、丢尽脸面,看你如何养望!
正得意间,就见张敬修微微一晒反讽:“真腐儒之见,齐桓公杀公子纠,公子纠大臣召忽殉死,管仲不殉死则矣,反仕杀主之君齐桓公,此仁乎?孔子却道,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齐桓公、管仲以功业见仁,其私德虽有失,但功甚大,此功便是大德。汉高祖有救时之志,太宗有除乱之功,二者皆终结乱世,于天下有再造之功,天下万民无不感恩戴德,此非大德乎?现北虏猖獗,边事危急,流民遍地,朝廷财政艰难,汝平日自处曰仁义曰道德,在此多事之际,汝能堪乱救时乎?坐议立谈无人能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空谈之被竟敢轻视事功,取笑定国安邦之人,诚为儒者笑尔。”
周子义被张敬修说的满脸通红,一时之间却又无言反驳,只得掩面退下。
众翰林见周子义被驳倒,都是惊讶于这年少年状元的辩才,周子义所说皆为理学正宗之言,是大多数读书人所认同的至理,而张敬修所言功业之中自有大德,确实史实实事,毕竟就连孔圣人都是这样评价管仲的。
张敬修环视着检讨厅中陷入沉思的同僚们,趁热打铁道:“我等儒者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却又不真正放下身子去为百姓谋福,反而为所谓的养望来自持身份,惜羽好名,为留自身清名,空谈仁义道德,将罪责归于君主,而耻谈功利,轻视事功,此可取乎?”
张敬修这话极是尖锐,说出了此时清流官的通病,他们的眼睛雪亮,只是却总盯着君主的私德,认为皇帝只要德行高尚,这天下就可以太平了。
所以,明朝的官场中,有一股受了委屈就’辞官’的风气,这能提现他们淡泊名利。而对于一些有悖于祖宗家法、圣人言论的政策,不惜用生命去反对,更让人无语的是,甚至有时候会毫无理性的为了反对而反对,以此来赢得一个’敢于直谏’的好名声。但是真让他们提出什么可行之策,就只能泛泛而谈,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原因何在?不就是因为清流官们未真正去基层与百姓接触,未真正去治民、治军、治水,不知其中艰难,才敢满嘴放炮,说出些看似有道理的废话。
诡异的事,大明朝还就喜欢这种官员。因为没有去做实事,又总是说着正确的废话,这样自然名声好,品德高尚,升官也就自然而然了。这等导向,岂能放任?
想到这里,张敬修声音变得激昂起来:“吾等常言德在功前,岂不知功之所在,德之存焉。于为官者而言,有其功必有其德,无其功则德为空,为官者若能解百姓生计之苦,此即为大功,亦为大德。我辈读书人皓首穷经,常于故纸堆中索迹,言必称三代,却不知三代之道,就在三尺之内,日用之中,时时可躬身践行。
我等翰林若只愿为清贵词臣,从嘴上说三代之治,耻于事功,那么天下读书人自也效仿,如此想要实现三代之治,只不过空谈臆想而已,实枉作功夫,如井中捞月。
孔圣人言三代之治,乃是身体力行,俯身事功。可现如今,吾等于圣人之学,得其粗而遗其精,则流而为度数刑名,圣人之妙用,英豪窃闻之,循其流而忘其源,则变而为权橘纵横,故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趋天下之变,而仁义道德不足以安定天下。
内圣外王,内圣是纲,外王是目,举一纲,万目可张,但索其纲,需从目寻,故纲目并举方为先圣之意,如此修齐治平可得矣。故而,此翰林往州县挂职之事,吾愿为先!”
从掌院学士诸大绶到各检讨,都被张敬修这清晰有力的话语所震。以往,他们言必称三代,总是从圣贤留下的只言片语中寻找,这难免陷入空想。与其如此,不如在事功中去追寻三代之治,这是实践出真知,乃是煌煌正理!
这一刻,一些翰林都面露惭色,他们在为官之前,都立下为生民立命之宏愿,可入了官场之后,却又一心想着养望,好作进身之阶,从未想过去任那亲民官,为民做一些实事。现在,就连保留翰林身份,去州县挂职为亲民官都不乐意,这其实都是私心在作祟。
张敬修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翰林们也回过神来。
编修沈鲤向张敬修郑重行了一礼,肃然道:“君平事功之言,真乃高论。若君平真躬行,而非口谈事功,那在下必当效仿,去任一任那亲民之官,造福一方!”
黄凤翔道:“吾亦愿往,请掌院学士题请翰林挂职之事。”
罗万化大笑道:“鸣周兄有此心,在下岂能居于人后。”
张敬修欣慰一笑,他这一番长篇大论,总算是没有白费,让自己在这些精英同僚中有了一些支持者,这就是思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