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换过一身柔软而服帖的半旧曲裾,先叫人去通传萧夫人自己马上就过去,然后不慌不忙的抬步过去。走到半道上,她想了想,又叫莲房去找几个兄长求救,叫她不妨把情况说严重些万一怼出火来,可得把救火队预备好。
走到九骓堂,只见程始夫妇高坐上首,程止和桑氏坐在一旁,各人神色不一。
萧夫人肃穆屏气,摆明了要跟你好好理论的神情,桑氏打趣的朝她笑笑,使了个我来救你的眼色,少商心里大为感动。
程止强忍哈气,他原本就要午睡了,谁知妻子一定要过来看母女斗法,他只好跟着。
只有程始一见了少商,虽早知发生了何事,但依旧失声大叫:“嫋嫋,不是说只是打闹吗,那姓尹的居然把你打成了这样我的儿,你痛不痛”
程太公艳惊四野,作为长子的自己偏偏半分都没遗传到,天晓得他幼时多么遗憾,好容易有个美貌的孩子,他容易吗姓尹的居然还来搞破坏,莫非是嫉妒
萧夫人原本屏了一口严肃正直的气,听了这话噗的就破功了,她无奈的扭头看程始:“尹家娘子也被打伤了,你别只顾着自家孩儿”
程始疑惑:“尹家小女娘的脸也被打成这样了”他指着少商肿如猪头的脸。
萧夫人一噎,半晌才道:“她,她伤在了其他地方了。”
“小女娘打架,花拳绣腿的出不了重伤,是能打断肋骨还是断手断脚呀,还有比脸更要紧的吗”程始大掌拍着案几,痛心疾首,“嫋嫋还没人家呢这脸要是好不了,我跟姓尹的没完”于是堂内只闻程始的大声咆哮,而且听起来还很有道理。
萧夫人无语:她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其实,以她行事精干,怎会不防此事。别说她随身的那个武婢精通医治外伤,已断言无大碍,送少商回家前又顺道拐去了可靠的医铺,医者也说痊愈后脸上不会留疤。
至于衣裳之下嘛,阿苎早已来报过了。
桑氏低头憋笑,程止白了妻子一眼他早就说了,有长兄在,侄女哪会吃亏
萧夫人不去理睬丈夫的歪楼,整理情绪后,径直问女儿:“少商,我来问你,你今日可知错了”
“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要问她错”
“女儿知错。”
程始和少商同时出口,然后父女俩互瞪。
萧夫人头痛的很,用力将丈夫推远些,示意他闭嘴,才道:“好,少商,那你来说,你错在何处”
少商抬头挺胸道:“不论人家怎样羞辱刻薄女儿,女儿都不该出手打人。阿父阿母放心,以后除非还手,不然女儿不会再跟人打架了。”
萧夫人没料到她认错这样干脆,迟疑了会儿,又道:“那你打算如何改过”
“如何改过”少商撇撇嘴,“也不用改了吧。反正以后女儿应该不大会与她们打交道了,再见不了几次的,点头之交就好。”
堂内众人俱是一愣,萧夫人皱眉道:“你此话何意。”
少商早就想就未来问题跟父母摊牌了,眼下时机正好,于是她坦然道:“以尹家家世,姁娥阿姊将来必会在都城中嫁个差不多的人家。而女儿不是归入乡野,就是嫁入山林读书人家,以后还能见几次面”
简单来说,她将来的夫家,要么是葛家那样的乡野大户人家,在乡里有钱有权有名望,但是远离朝堂;要么就是耕读传家的富户,如果读书有成,兴许能混到桑氏娘家那样的级别,著书立说,开山授徒;如果读书普通那就普通一生咯。
这话一出,萧夫人先是一愣,第一反应就去看丈夫,谁知程始也是一脸呆滞,见妻子灼灼目光而来,忙不迭摆手道:“我可什么都没有说”他也很吃惊好不好,这明明是他们夫妻私底下的商量话,女儿怎么就知道了
“兄长,你是不是说漏嘴了。”程止笑呵呵的给程始拆墙。
程始怒目而瞪:“竖子闭嘴该不该说,我会不知道”
少商略带几分嘲意,笑道:“原来阿父阿母也是这么打算的,这可想到一块儿去了。”她就知道是这样的。
萧夫人扭头不语,程始尴尬,程止知道自己说漏嘴,不敢去看长兄。
只有桑氏温言道:“嫋嫋,你是如何猜出来的”此时民风开明,并不禁止女孩与亲朋好友自谈婚嫁愿望。
“这有何难猜的。”
少商微微一笑,“今年年内我就及笄了,阿母素有成算,一定已有了计较。阿母不教我安抚部曲,笼络家眷,那是因为将来我的夫家不会有部曲。阿母不教我世家谱系,豪族贵眷来往交际的规矩,那是因为我以后不大会和这些人打交道。不过这些日子阿母倒把庄园的账本给我看了好几卷,还领了几个庄头跟我说田野庶务,又一直督促我读书写字零零总总,可不就是如此了么。”
女孩说完这番长篇大论,堂内两对夫妻面面相觑,过了半晌,见长兄长嫂都默然,程止小心翼翼的问道:“嫋嫋,那你觉得这个主张如何”
少商轻快道:“我觉得阿父阿母这个打算很好呀。”其实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当然,是作为未来经营计划的一部分来考虑的。
程始嗫嚅了下,很想说这可不是我的主张,终于还是忍住了。
谁知少商却一脸认真,正色对程始道:“阿父,您是知道我的,不肯吃亏又主意大。将来您给我挑郎婿时,千万看看人家全家的性情,要挑那好脾气又随和的,别来给我管手管脚缠七缠八的,不然我肯定跟人打破头以后日子怎么过,我自有主张。”
有稳定的产业和社会人际关系,她就可以在庄园里尽情试验她的想法了;不论农具粮种还是高奢品,给她五年,她有信心可以让家里的经济状况大为改观。
反正她也烦见了那帮贱嘴的小娘皮,没事就知道瞎bb,不是扯头花就是衣裳点心发饰脂粉和郎君,没有一点建设性。靠她们,怎么实现繁荣富强呀
话说到这里,好像什么都不用说了。萧夫人看女儿笃定的神情,心里憋的厉害。
她觉得把四个儿子加起来都没这一个女儿让她上火。问题在于,少商说错她固然生气,可少商全说对了,她依旧生气。并且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那如若我叫你去向尹娘子赔罪呢”萧夫人双手撑膝,忽然说道。
“我不去。”少商利索道,“尹姁娥出口伤人,挨打活该。我是不该动手,大不了我以后避开她就是了。可她要是还送上门来讨打,可不能怪我”
看着女儿桀骜不驯的神气,萧夫人霍然立起,冷然道:“好胆色我倒要看看,你知不知道错,来人呀”
话音未落,刚赶到九骓堂的程家三子听见这句话,赶紧扑了进来,程颂和程咏一边一个抱住萧夫人的腿,两人连声道阿母息怒,嫋嫋刚挨了打可不能再责打了云云。
程少宫则二话不说,一把拽住少商就往外跑,萧夫人还来不及说句话,两人就一溜烟不见了。
萧夫人气的浑身发抖,一脚一个踢开儿子:“都给我滚开谁说我要打她了”
程咏和程颂呆了下,他们适才听了莲房的传话,还以为已经火上房棍上身了呢。
盘腿坐在一旁的程始拍拍哥儿俩,闲闲道:“放心,你们阿母今日的确没想责打嫋嫋,不过她叫阿青备了些木简,大概是要罚嫋嫋写字罢。”
程始一边说着,一边瞥了眼妻子,萧夫人没好气的瞪回去。
“你们还不快滚等着领罚么”程始一声大吼,两个儿子忙不迭的退出堂去。
程始再看一旁憋笑的直耸肩的幺弟和弟媳,忽然心里有了个主意,此时却先不说,嘴里只道:“你俩还想看戏多久,赶紧给我回去”
桑氏忍笑,她原本是怕少商受萧夫人责罚,想帮着缓和一二,谁知却瞧了一场好戏,眼看戏已落场,她赶紧扯了丈夫作揖告退。
临跨出门前,桑氏忽回头道:“少商还是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