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200年来没有人类踏足的城市, 束钧的猜想相当简单。
侵蚀区没有绿植, 顶多稀稀拉拉长出些灰白的变异植物。最糟的情况,也不过是城内挤满变异兽。作战这么多年,束钧在侵蚀区边缘见过不少城市废墟,情况大同小异。
可他真的没见过眼前的景象。
不得不说,人们到不了这里是好事。饶是束钧能万兽丛中过,削出一片血雨,面对眼前的场景,他还是短暂地失神了几秒。
城市还在, 没有化作断壁残垣,只不过所有建筑扭曲变形,像是孩童的橡皮泥作品。建筑与建筑的空隙里黏有漆黑的丝线,蛛网般密实, 遮住了大半天空。街道上只有黑白灰, 但着实整洁。长着人类器官的四足怪物在街道上悠悠然踱步,数量不多不少。
这是相对正常的部分。
城市内部没有雾霾, 就算站在城市入口处,他们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四足怪物的样貌它们的身后也黏着蜜糖似的软丝,数不清的丝线悠悠荡荡, 和建筑间的那些混在一起,通向天空。
束钧能看到那些丝线的末端。
软丝连向城市中央, 那里躺着半个山岳大小的头颅。
它皮肤的质地和四足怪物相似, 带着人类皮肤的纹路, 却又泛出蚀质的光泽。头颅安静地侧躺在城市中央, 脖颈和接地处没有明显分隔,像是一堆融化的冰淇淋。蚀质向四面八方渗去,拉出无数粘稠柔软的黑丝。
如果说这里是个诡异的虫巢,它就是这个巢穴的核心。
头颅的五官比四足怪物规整得多,不过从一个人类的角度看来,那张脸如同被重度烧伤,扭曲而可怖。它双眼微睁,偶尔眨动一下,眼皮下露出点浑浊的白。或许是力量相差太大,束钧感觉不到那颗头颅的气息或感情。
赢不了。
这是束钧的第一反应。
无论是自己、祝延辰还是周围的四足怪物,和它相比不过蚂蚁一只。就算它躺着不动任他打,他都未必能一举破坏它的脑。
这就是真正的aha级蚀沼吗
祝延辰仰起头,遥遥看着那颗头颅。面罩遮住了他的脸孔,束钧看不到他的表情。四足怪们还在他们周围忙碌,情绪高昂。另一边,见他们两人站在这里,原本就在城内的四足怪特地绕了路,一阵阵窃窃私语声从周边传来。
束钧有种奇怪的感觉,被这种东西可劲儿围观,他俩反倒更像怪物。
“阿烟。”束钧出声提醒,免得那人观察得太入神。
说实话,束钧不知道这里的蚀质浓度能否被计量,空气整个儿都变得粘稠起来。祝延辰就算再怎么防护和吃药,人类的抵抗能力是有极限的。对付普通风雨,雨衣雨伞的防水功能还能生效。眼下他们的状况更像掉进水池,蚀质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几乎要渗进骨缝。
祝延辰在这撑不了多久。
好在祝元帅自己也清楚这点,他摆弄了会儿手上的仪器,相当主动地抱住了束钧“我们走。”
束钧手上早早拽好了物资包,自从幻象解除,他时刻准备脚底抹油他们如今正在门口,还有机会逃离。等靠近了那颗脑袋,事情估计就难说了。
他没留力,蚀质浓度超高的空气反而帮了他的忙。暴风席卷四周,威力比平常强了数倍,四足怪们瞬间被吹飞。束钧由着祝延辰抱紧自己,手里提了两个物资包,朝来路急急飞去。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顺利。
粘稠的黑丝缠绕、凝结,一个样貌诡异的巨人被凭空造了出来。它像是从孩童的劣质画作里走出来的,身体结构极端扭曲,完全不符合生物学刚被造出来不久,它的骨头便支撑不住体重。巨人躯体上的肉一团团爆开,顺骨架坠去地面。
可它还能动。
它不管自己黑血四溅的身躯,朝束钧张开双臂,试图将逃脱的两人搂进怀里。束钧险险躲过,差点被撞个正着巨人实在太大,胳膊的粗细程度媲美灯塔,束钧不是很愿意想象被打到的后果。
最麻烦的还不是它的体积。
粘稠的软丝绕在巨人身周,有几根黏上束钧。冰冷彻骨的敌意顺着丝传过来。束钧一个哆嗦,试图挣脱,那些蛛丝似的东西却越黏越紧,让他无法逃离。
四足怪们发出尖锐的鸣叫,越来越多的软丝开始往这边飘。
被抓住就完了。
垂死的巨人还在城门处胡乱拍打,束钧憋住一口气,在空中灵巧地飞翔穿梭,尽力不让更多软丝缠上来。祝延辰空出一只手,净化枪朝那几根粘过来的软丝不断轰击。然而空气中的蚀质实在太多,净化弹还没接触到软丝,便被枪口附近的蚀质消耗完毕。
束钧试着用风刃辅助攻击,然而效果仍然感人他俩活像两个坚持要在泥坑里洗衣服的傻子。
祝延辰停了手,不再动弹,静静思考起来。
“我第一次用这么字面意义上的风筝打法。有建议吗,现在我真的需要一点建议。”
汗水顺着束钧脸颊滴落,他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控风,而缠过来的软丝越来越多,越来越难躲。另一边,巨人甫一出场便开始血淋淋地自我毁灭,束钧连下手都不好下手。目前它已经没了人形,带着血肉模糊的骨架发出阵阵惨叫,疯狗一样挣扎,而每次挣扎都无异于一次危险的攻击。
“压制你的蚀质。”祝延辰说,“它一直追踪你,而不是追踪我。你之前的猜测没错,和那些四脚蚀沼一样,它也是靠蚀质来识人的。”
问题就算那群小蚀沼傻,城中心那位看起来可不傻。束钧不觉得自己用血和点泥就能蒙混过关。他也没法像周一那样疯狂吸水吐水,控制蚀质浓度。
束钧一时束手无策。
“打个比方,蚀质浓度越高,活跃起来的灯光就越亮。你算是最显眼的那盏灯,它只需要跟着你的灯光走。”
仿佛感受到了束钧的迷茫,祝延辰进一步解释。尽管是在这样激烈的战场上,他的声音沉稳而平静。
“拿血绷带做替身,等于用亮度相当的小灯泡冒充自己;用水稀释蚀质,相当于直接减弱灯的亮度。现在我建议你主动把灯关上。”
“这要怎么关,我躺下装死”束钧咂摸出一点味道,可详细到具体做法,他仍然一头雾水。
“让你的蚀质装死。”
来了来了,又来了,束钧内心一阵苦涩祝元帅又开始布置他的不可能任务了。
“这太抽象了啊大元帅”束钧发出一声悲鸣,堪堪躲过一簇冲着脸来的软丝。
“你做到过。”祝延辰搂住他的手臂用了些力量,“还记得前几天你背我去旅店吗”
“记得是记得。”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你让我体内的蚀质安分了不少。你回忆下当时的想法,然后试着做得再彻底些。”
他的想法
他那个时候的想法很简单祝延辰情况不好,需要休息,他要尽可能保持安静。如果周遭也能安静一点,那再好不过。
这种普通到不能普通的想法真能管用
不过祝延辰不会拿命来废话,这方面他是专家。束钧没有继续质疑,他闭上眼睛。骇人的城市被留在了眼皮另一侧,他的眼前只有黑暗。
不能慌乱,集中精神。
一切保持安静。
不,要再进一步。一切必须保持安静,最好一声不出。如今境况生死攸关,他不介意哪儿闹腾砍哪儿。束钧不知道这算不算集中精神,他只能确定一点这愿望绝对发自内心,并且相当强烈。
身边传来啵的一声轻响。
不知何时,软丝逐根断开。它们在空中茫然地飘荡,如同失了目标的蛇。束钧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做出任何多余的攻击。他绕过还在哀嚎的巨人,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飞向城外。
束钧能感觉得到,随着空气渐渐干净,祝延辰绷紧的身体慢慢展开。
“向西南方向走。”祝元帅低语,声音有点哑。“你还做不到全程保持压制状态。西南方有据点遗迹,可以躲去那里。”
“嗯。”束钧终于松了口气,“你呢,什么打算x市那个情况,考察估计也够呛吧。”
“我拍到了很多,得尽快把芯片送出去。这个地方侵蚀太严重,芯片很快就会报废。然后然后我可以帮你测些数据,稳定你的新技巧。”
祝延辰语调里有点轻微的飘忽。
“据点里也会有些情报,再些补充资料也不错x市的情况超出我的预期,海边行程可能要取消。”
“我希望你指的是提前打道回府,而不是在这里扎营。”束钧嘴里嘀咕。“等等,你说的据点是指那个吗”
束钧飞得极快,不一会儿,那骇人的城市便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里。开始城郊还晃荡着些四足怪物,再往远处走,他们只能看到些普通的蚀沼,以及在蚀沼周围游荡的常见变异兽。虽然附近侵蚀程度还是高得吓人,但好歹是他们熟悉的景色。
一片荒野中,人造的建筑群分外扎眼。
虽说是200年前的据点,看起来和现在的差别不算大。束钧慢慢降落,没在周围察觉到异常的气息为了防止再被幻象唬住,他在据点上空变着花样盘旋许久,甚至询问了周一的意见。
被x市的阵仗吓到,周一的情绪相当糟糕“滚”
“看来没什么问题。”束钧拧了巨剑一通,终于结束巡逻。“不知道这里的房间还能不能用。”
答案是不能。
这里的净化机早就停止了工作。造型奇特的变异植物从墙缝中冒出,床单上长满圆鼓鼓的霉菌,黑白分明,像堆积在一起的眼球。杯杯罐罐散落一地,全积了厚厚的灰尘,人类的生存痕迹被覆盖得相当彻底。
束钧和祝延辰对视一眼,开始往地下走。
地下的状况要好些,地下深处的房间还勉强维持着原样,没有太多诡异的侵蚀生物。
束钧挨个门打开,没多久便发现了玩家存放处。一排排休眠舱安静地躺着,如同一座座棺椁。束钧犹豫了会儿,还是率先走了进去,两人间的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这是第一批“玩家”登入“游戏”的地方。
束钧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不少尸体。结果他一个个休眠舱看过去,别说遗骨,里面完全密封,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不太对劲。
说来他们这一路走来,似乎也没有发现任何尸体。虽说蚀质的侵蚀能力很强,但不至于把尸体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这个据点在蚀沼来袭前就停用了吗”束钧四处查看一番,一无所获。200年过去,别说精密仪器,普通电灯都没法正常运转。
“这是祝荣的据点,当时肯定在使用当中。”祝延辰的语气有些凝重。“这里不该这样干净,继续找。”
束钧点点头,随祝延辰一起挨个房间扫荡,收获了死老鼠,昆虫壳,蜷成一团的蜘蛛。他们甚至撞见个干涸的鱼缸里面一团灰白色的肉在蠕动,将鱼缸塞得满满当当。束钧表情麻木,抬手便将它扔出窗外。
一路下来,他们基本什么都见到了,其中偏偏没有人类的骸骨。
直到地下最深处。
“如果这里还是什么都没有,我们先煮个晚饭,休息一下。”束钧拿冷光灯乱扫。“我有点累了,再找下去,估计没法继续压制蚀质。”
“嗯。”祝延辰拿着另一个灯筒。最深处的蚀质浓度不高,他明显精神了不少。
“我之前还没去过据点最深处呢。”见对方状况好转,束钧放松了点,开始找聊天话题。“通常最深层有什么”
祝延辰沉默几秒“合成人培育设备。”
行吧,气氛更尴尬了。束钧嘶地抽了口气,去推身前的大门。
门纹丝不动。
束钧试图用蚀质钩坏里面的锁,结果那一缕蚀质甩动半天,半点金属崩裂的声音都没有。他皱皱眉头,挥起周一砍了一刀。结果只得到周一的一声尖叫,门上连个划痕都没留下。
“祝荣是当时最顶尖的生物学专家,他对蚀质也颇有研究。这里曾是他的实验室,防侵蚀能力差不了。”祝延辰摸着门板,“只要彻底阻断蚀质,另一个aha就发现不了你。它很适合作为你的自由练习场。”
说罢他拔出了枪“只是如果连这里都没有尸体除非搞清楚缘由,否则我们不能在这久留。”
“你没有猜测吗”
“没有。”祝延辰蹲下身,从手提箱里取出一套手术用具似的工具,开始撬锁。
“你还真是什么都会。说真的,为什么一个元帅要学撬锁”
祝延辰没有回答。他折腾了五六分钟,输入几次电流后,大门缓缓打开。一股腐朽而湿润的味道扑面而来,束钧捂住鼻子,随祝延辰踏进房间。
房内还有迟缓的滋滋声响,束钧只听到啪的一声,偌大的房间瞬间被点亮。
“这里有电机的声音。”祝延辰站在开关前,“灯还勉强能用。”
“看来我们不必走了。”束钧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回答。
一具干尸静静地坐在桌子前,干枯的皮肉紧贴在骨头上,身上白衣已经成了腐朽的黄褐色。他微微低头,空洞的眼窝对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尸体脚边落着一把枪,积灰没能盖住上面的血渍。
尸体衣服上挂着名牌,“祝荣”两个字相当刺目。
“祝荣是自杀的”束钧瞧了会儿尸体的状态,“他朝自己嘴巴里开了一枪。”
“我们这边的记载是在x市的灾难中牺牲。当年x市的撤离过程中失踪了不少人,又没人能回侵蚀区找,索性都定成了死亡。”面对自己名义上的祖先,祝延辰并没有展现出多少额外的情绪。
束钧没有答话。
尸体后方有个玻璃观察窗,从这个角度看去,可以看到里面紧密排列的培养槽。作为需要大量用电的装置,培养槽的供电早已切断,里面的液体浑浊不堪,只能勉强看到内容物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