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云山上的日子很好, 他想见尘不到便总能看见。
有时候闻时练着功,疲累间一转头,尘不到总会抱着胳膊倚门望着他, 而后朝屋里偏一下脸说“老毛煎了松筋骨的药,过来泡着歇一会儿。”
“我不累。”他也总是这样回答, 脚却不知不觉往屋前走。
等到他走到面前,尘不到便会摊开手掌说“手呢,我看看。”
他迟疑片刻,把手伸过去。
尘不到拇指一捏穴位, 酸痛感才后知后觉地在他骨骼间泛滥开来。
“关节已经僵了,嘴倒是硬得很,金翅大鹏的鸟喙都比不过你。”尘不到抬眸扫他一眼。
闻时无声动了动唇。
“又咕哝我什么坏话”尘不到笑起来。
闻时看着那笑怔愣片刻, 偏开目光道“说鸟, 没说你。”
金翅大鹏便会扑着翅膀朝门口啄过来。
有时候, 山里会毫无来由地下起雨。
闻时运气糟糕透顶, 每次下雨, 他都在半山腰的山道上, 还偏偏是最长最荒的那处, 连个暂避的地方都没有。
松云山的雨声沙沙的,很大。尘不到的声音被盖了大半, 模模糊糊并不清楚。
闻时总是先看到头顶的油纸伞,再回头看到尘不到。
“谁罚你了, 在这装水鬼吓唬人。”尘不到说。
他刚回山,却没有什么风尘仆仆的样子, 连衣袍袖摆都一分未湿。相比而言, 闻时就狼狈一些。
尘不到递了帕子给他, 闻时接过来, 跟着往山顶走。
山道狭窄,他们又并用着一把伞,肩臂总是相碰。
闻时擦着脸走了两步,头也不抬地开口问道“不是过两日才回么。”
尘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哪儿听来的”
闻时没吭声。
尘不到“又是哪个半吊子小卜算算出来告诉你的。”
“半吊子卜算”本人“”
“跟卜宁呆一块净学这个了吧。”
“没有。”
“当真我晚些时候问问他。”尘不到半真不假地说“你现在拦还来得及。”
闻时拉不下脸,冷冷道“谁要拦你。”
过了很久,他又硬邦邦地蹦了一句“怎么拦”
尘不到笑了好一会儿。
闻时在他的笑里朝山顶一瞥,看见弯月融在雨里,挂在不知多远的天边。
山上最冷的时候,山顶山腰各间屋里也都是暖融融的。
大小召常在屋里弄炭火炉,尤其爱往尘不到的屋里薅些果子和松脂,一并放进炉里,能烧出一种特别的山林香味。
不用练功不用入笼的时候,她们也爱把闻时往那屋里薅。
闻时会的所有东西,几乎都是跟尘不到学的字、画,还有下棋。
前两者他都学得很好,下山唬人绰绰有余。唯独最后那样,怎么学都是臭棋篓子一个。
相比而言,卜宁、钟思、庄冶就都厉害得多。尤其卜宁和钟思,不仅棋艺不错,还特别好这个。
偏偏尘不到闲来找人对弈,放着会的不挑,总挑他这个臭棋篓子。
闻时既乐意又不大乐意,因为他一下棋就容易犯困。
那天他又在尘不到那里下棋。
外面下着大雪,白茫茫一片,屋里有袅袅的带着松香味的烟。闻时手里抓了一小把棋子,在等招的时候半垂了眼,看着尘不到拈着棋子的手指,忽然迷糊了一瞬。
他在松散的困倦里,听见有人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叫他“闻时。”
而他只是听见这个声音,就难过得好像被人抽空了灵相,只剩下孤零零的壳。
闻时心脏一跳,倏地睁开眼。
那种难过的情绪迟迟缓不下去,过了好久,他才恍然回神,听见尘不到问他“怎么了”
闻时摇了一下头。
“我不在山里,你又熬了几宿都困出眼泪了。”尘不到指了指榻“去躺会儿。”
“我不困。”闻时说。
他盯着尘不到看了很久,才低声重复道“不想睡。”
我不想闭眼睡觉。
闻时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而山里的日子又过得很快,有时候好像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就囫囵换了季节。
直到某一天,难得有正经时候的钟思问了他一句“嗳小师弟,怎么了你这是”
他其实应该不比闻时大多少,可能几月都不足,但就爱这么叫。不仅对闻时,对卜宁也总是“小师兄”“书呆子师兄”“神算子”的混着叫。就连庄冶,他调侃起来都是带着诨名叫“好好师兄”。
那应该是快到年关的夜里,大小召学了山下的食法,吊了浓浓的汤,烩了各种山物,盛在铜锅里。
师兄弟几个围坐着,边吃边漫无边际地闲聊天。
他们常于世间来去,见惯了种种。所以每次闲聊总避不过的一个话题就是“生死”,有时聊得认真,有时只是说些相关的见闻。
那天不知怎么提到了轮回,大师兄庄冶便聊起了他在西南某地碰见的事。
他说那里有个村子,村子里的人信奉一个传言,说当人将要过世的时候,如果有什么实在放不下的人,就把他们贴身佩戴的东西或是衣物留一样下来,用棉麻线缠好,埋在离坟三丈的地方。这样一来,等到轮回转生,就还能早早碰上。
那些夫妻、至亲便常会这样做。
“我听着倒像是受了傀术的影响。”庄冶说,“传着传着便传歪了。”
卜宁却道“也不全是如此。”
“师弟你知道一二”庄冶惯来认真,闲聊也常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在一本书册里翻见过。”卜宁本身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早早搁了碗筷,只借着炉火慢慢烘手,“跟你听来的略有些出入,唔”
他斟酌了一会儿,说“凶一些。取的不是贴身之物,得是骨血。”
“骨血”庄冶愣了愣,“生取”
“生取。”卜宁点头。
庄冶皱起眉“那就远非常人能受了。”
“自然,若不至于此,哪能入过轮回还惦记着。”卜宁应了一句,“不过这种重术看看便罢,少有人用。”
“算了吧,不知真假还得受大罪,轮回也好下辈子也罢,都是些虚词。”钟思一手架在曲着的腿上,懒懒散散地后靠着消食“谁拿这些赌个虚无缥缈。”
“看待轮回之事,山下人跟咱们不大一样。”庄冶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我听他们争执起来动辄不得超生,情深起来又张口闭口下辈子。”
“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