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用一切尖锐和防备来面对言尚。
他那般伤心地看她,他说话语调抬高,他少有的真正动了怒这一切都让暮晚摇背脊越挺越直,下巴越抬越高。
他口中的“许多事你不早告诉我”,更是直接刺激到了她,让她眼睛刷地一下红透,瞳孔震动。
暮晚摇怒“早告诉你如何让你早早抽身而走,不用和我搅和在一起么”
言尚愣一下,勉强控制自己的口不择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暮晚摇冷笑“趋利避害,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不就是你的意思么我哪里说错了你就是个木头,我不戳你你不动。是我一直撩拨你,可是难道你自己就很清白么不是你一次次给我机会么你要是真坚贞不屈,在岭南我第一次亲你时,你就应该一头撞死,以死明志
“你没有你有享受,你有沉沦是你给我的机会”
言尚辩解不能,脸色雪白。
他确实、确实不管出于什么心态,不管是想和暮晚摇搞好关系,还是不想和暮晚摇成为仇人,他一开始,确实
他微冷静了一下,轻声问“好,是我不清白,我确实对你态度暧昧。那么,你说的让我做你情人,不给我名分,又是什么意思呢,殿下”
暮晚摇不说话。
言尚盯着她“是让我看着你嫁别人,和别人成为夫妻,我却只能和你在暗地里偷情”
暮晚摇不耐烦“我说了不会嫁人”
言尚打断“只是利益还不足以让你心动一旦让你心动,你就会嫁。你想让我躲在暗处,将我当作什么面首么你见不得人的情郎么年年岁岁,你和别人光明正大地同时出现,我却只是祈求你的一点儿施舍么”
暮晚摇“别说的这么可怜。我也不阻止你娶妻生子。”
言尚望着她“是么你不会阻止么”
暮晚摇愕然看他。
他眼睛冰雪一般照来,那看透她心的目光,让她本想说自己才不会管他的话,硬生生咽回去,说不出来。
他是如此洞察人心。
但凡他不感情用事,但凡他不被她搅得稀里糊涂,他就是能轻而易举看透一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暮晚摇不会说,言尚就轻声帮她说“你口上说得好听,不会管我,但是我若娶妻生子,你真的能接受么殿下,你是那种能接受的人么你这么说,不过是你觉得我现在不会娶妻生子,不过是你觉得我对这些既然无所谓,为什么不顺了你,继续跟着你消磨。
“你希望我跟着你,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你要我和你一直这么下去,让我一辈子和你这么磋磨下去你太自私了,殿下。”
暮晚摇静静盯着他,半晌,她一下子好像失去了所有怒火的源头。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期待婚姻,期待孩子;她厌恶婚姻,讨厌责任。
他对不能有子嗣而犹豫,却想要一个名分;她因为利益牵扯不想给名分,却心安理得想享受他的陪伴。
他们都不纯粹。
暮晚摇淡声“那你想怎样”
言尚轻声“我知道我的态度让你失望,可是我真的不是那种靠着冲动行事的人。我确实需要想清楚一切后果,才能给出明确答案。然而对你来说
“殿下,你是否觉得你不配得到正常的婚姻你是否觉得,利益野心权势比我更重要。你是否厌恶一段婚姻厌恶对爱人的承诺和责任,连我也不能让你垂青”
暮晚摇看着他。
看他身如松柏,质如金玉。却这样狼狈地站在她面前。
暮晚摇突然说“我们分开吧。”
言尚大脑空白,呆呆看着她。
他呆了片刻,目中浮起怒意,又更加恼恨,也几多伤心。知道她终是不肯好好和他谈,终是放弃他,选择她的权势。
他在这里变得这么可笑。
他的一切压力,他打算如何去承受没有子嗣的痛苦都变得这么可笑。
终究是对他的戏弄。
终究是触及她的利益,她就放弃他。
这般羞辱一样的感觉
言尚怔怔地看着她,他不知自己还在指望什么,他心里难受至极,眼中的光也如泪光一般,清湖涟涟。暮晚摇别目不看,坐了下去,高声“来人,送客”
侍女们进来。
当着言尚的面,暮晚摇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吩咐“日后没有我的允许,我的公主府不欢迎这个人。他要是能再不通禀就来我公主府,我拿你们试问”
侍女们担忧地看一眼言二郎,见言二郎睫毛颤动,脸色惨白。这般羞辱,就是言尚也待不下去了。
他向她拱手行个礼,转身便走。
暮晚摇呆呆地坐在寝舍中,低着头。
她看着一地瓷器碎片,是她刚才拿去砸言尚的。她再盯着地衣上的一角,想那是言尚刚才站过的地方。
他眼睛由一开始的期待,到后来的死灰一般。
他终是失望了。
可是他又算什么一个子嗣问题,就困住他,让他犹豫,让他不想做决定
他也不纯粹他不爱她
她不后悔
侍女夏容回来,轻轻在外敲了敲门,问公主可不可以进来清扫瓷器碎片。暮晚摇应了一声后,侍女们才静悄悄地进来打扫。
没有人敢和这时候的暮晚摇说话。
夏容悄悄看公主,见女郎挺着腰背坐在榻上,垂着脸,看着她自己的手掌心发呆。公主的睫毛浓长,面容冰冷。
公主分明一点儿脆弱的样子也没有露出来,但是夏容忽然觉得,公主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哭不笑,好像很孤单、很寂寞。
她想,公主好像很伤心。
平日夏容是不敢来多劝暮晚摇的。虽是府中侍女,但是自从春华离开后,其他侍女对公主的过去不了解,就没有一人能走进公主的心里。她们多说多错,错了还要受罚,干脆不说。
然而这一刻,夏容突然想说点什么。
夏容立在暮晚摇身边,小心地将一杯茶放在公主旁边的案头上。她小声“婢子方才在外头,其实听到殿下和二郎在吵什么了。”
暮晚摇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清泠泠的,却到底没发火。
夏容心里难受,想原来公主不能有子嗣啊。难怪公主以前总是那样讨厌小孩子她大胆继续“殿下,二郎是喜欢你的,方才二郎也说了,他还是想要名分。说明比起孩子,二郎更在意名分。
“奴婢知道殿下也喜欢二郎。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松口,给二郎名分呢”
暮晚摇反问“你凭什么觉得我很喜欢他”
夏容呆一下,结巴道“因为、因为公主平时和二郎在一起时,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喜欢跟二郎撒娇,喜欢让二郎抱殿下殿下和我们从来不这样,殿下和谁都不这样。
“殿下虽然总是说二郎,但是殿下其实不怎么真心跟二郎发火的。只要二郎出现,殿下的心情都很好,让奴婢们也跟着、跟着心情好奴婢想,殿下一定是非常、非常喜欢二郎的。”
她大着胆子,鼓起勇气“奴婢觉得,殿下心里,比殿下表现出来的,还要喜欢二郎。”
暮晚摇不说话。
她当然知道她是非常喜欢言尚的。
正因为她的经历不同寻常,她才在心里那么喜欢言尚。她的爱干干净净,剔透无比这是唯一的,美好的,不容任何人破坏的。
哪怕是言尚自己。
暮晚摇垂下眼,轻声“正因为喜欢他,所以但凡他有一点迟疑,我都不要。我什么都没有,这世间什么都不是我理所当然应得的,只有我的爱最美好。
“我不要他的犹豫。”
暮晚摇便再不见言尚了。
有时马车在巷子里堵上,暮晚摇坐在车中,也从来不向下看一眼。言尚也许有来找过她吧,她不清楚,但是从夏容犹豫不决的神色,暮晚摇能猜到言尚应该是来找过她的。
但是她不稀罕。
断就要断干净。
她最清楚自己对言尚的喜欢有多不正常,她清楚她只是看他一眼,她就是会心动。因为他是那么好,是她的黑暗中最美好的光。她不知道世间有没有比言尚更好的郎君,反正她没有遇到。
他对她的影响太大了。
她不容许自己懦弱,不容许自己见他一眼,就头脑发热,就想要找他回来。
有时到了晚上,她就会恨自己为什么要把一切挑明,明明继续哄骗下去,她就能继续享受言尚理所当然待她的好;有时喝多了酒,她就有一种冲动想去找他,想说自己后悔了,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好
而到了白天,冷静下来的时候,暮晚摇就庆幸自己又捱过了一天,她再一次告诉自己,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权势是先于情爱的。
任何人别想夺走她手中的权势
不管是言尚,还是李家、韦家或是太子,皇帝
她拼尽全力也要自己过得好,要让自己身边人受自己的庇护,过得好
暮晚摇再一次见到言尚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五月。
她在一个朝臣的宴席上,本是和韦树见面。
韦树最近官运不顺。
之前演兵之事,按说韦树也应该升官的。但是吏部将他卡住了。毕竟监察御史这个官职,得罪的人太多。朝廷中希望将韦树拉下马的人太多,而韦树既不求助韦家,也不求助暮晚摇。
当暮晚摇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她决定解决自己夹在李家、韦家之间婚姻的问题了。
暮晚摇在宴上见到浮屠雪一般干净的少年郎君,二人静坐,彼此都有一些难言的尴尬。
韦树悄悄看暮晚摇,觉得公主殿下的气质,冷了好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和自己联姻的缘故,暮晚摇见到他,也不像平日那般笑了韦树低下睫毛,有些难受。
暮晚摇“巨源,你想娶我么”
韦树抬头向她看来。
暮晚摇没看他,眼睛望着筵席上来往的其他官员。
暮晚摇说“如果你也不愿意,那我们当合作,一起拒绝这门婚事。如果你想娶我,那我就与你做一场利益交换你和我一起拒绝婚事,我帮你解决你现在官场被人找麻烦的事情。”
韦树垂下眼“殿下在补偿我”
暮晚摇“嗯。”
韦树轻声“为什么要这样”
暮晚摇不解,向他看来。见他抬起琉璃般的眼睛,安静地,哀伤地。
韦树“殿下以前不对我这样说话的。殿下现在已经开始讨厌我的存在了么”
暮晚摇一愕,心知自己的态度让韦树受了伤。少年抿着嘴,坐得僵硬,他的睫毛颤颤,眼睛染上霜雾。不管如何,到底是个比她小了整整四岁的弟弟。
她一下子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哄韦树,而这个时候,不知道哪个官员喊了一声“言二郎”,暮晚摇比自己反应还快的,一下子看了过去。
她本是躲避韦树的眼神,本是随着本能看过去,却一下子和言尚看过来的目光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