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唯独去见了他。</p>

只是，夙邈又忍不住地想——</p>

若是潋融，能见得这位宗主，如今的模样。</p>

光看模样的话，可还能认得出对方？</p>

但这些同他，其实也没什么关系。</p>

作为潋融的旧友，他能为她唯一挂念过的凡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p>

也许便是上前，问询一下这人。</p>

离世之前，可还有什么最后的心愿。</p>

若有，他便替他达成。</p>

以潋融的名义。</p>

可夙邈没想到的是，他与对方之间，会是对方先开的口。</p>

那人说：【我好像……一直在找着什么】</p>

【从很久前，我练完剑，突然便想到——】</p>

【我在因为什么，而练剑呢？】</p>

【是为了变强吗？好像是的】</p>

【谁练剑不是为了变强呢？】</p>

他笑了一声，那样老迈的一张脸上，却在某一个瞬间，生出了孩童般的迷茫。</p>

【可我好像，又不只是为了变强】</p>

【在我的书房里，有一堆延年益寿的法子】</p>

【那时的我，明明按修为，还有数千年可活】</p>

【可我居然就已经这么怕死】</p>

【这一点也不像一个剑修】</p>

【更让我想不通的是——】</p>

【我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会有这些法子了】</p>

夙邈的眉心微跳，隐约间，似是明白了什么。</p>

却又好像是雾里观花，朦朦胧胧，看见了也觉得不太真切。</p>

他生为仙神，对于凡人情绪的变化，到底是不太了解的。</p>

但夙邈，能看清楚的——</p>

是对方那张，即使满布褶皱，也并不显得难看的面容上。</p>

于一瞬间，便褪却如潮水的，孩童般的茫然感。</p>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被海潮裹挟上岸。</p>

又在退潮之时，被遗忘在岸上的空茫神情。</p>

他就以这种，被什么极重要的存在，抛弃了一般的神情。</p>

望着空落落的前方，近乎自言自语地道。</p>

【我想，我一定是忘了什么】</p>

说这话时，这人语气的坚定程度，同他面上展露出来的神情，截然不同。</p>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p>

夙邈问出了，从他来到这苍山下的第一句话。</p>

那人并不介意夙邈的突然发问，听到夙邈说话时，眼睛都亮了一瞬。</p>

这时候，神情又像是孩童了。</p>

眼睛很亮，晃着执着的光。</p>

【我会为每一条河流，每一处湖畔，甚至是江和海驻留】</p>

【只要有水的地方，我总会停下来看一看】</p>

【尤其是，有光也有水的时候】</p>

【日光倾落下来，湖面随风轻荡，水面泛起潋滟的波光】</p>

【我会忍不住地看很久】</p>

【而这种时候，我的这里，好像就不那么空了】</p>

夙邈顺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去。</p>

便见对方正指着的地方，是他自己的心口。</p>

说不出此刻，听着这些，是何种感受。</p>

但夙邈也许有些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为水驻留。</p>

潋融，最喜欢的就是水。</p>

说起自己的名字时，也总要提一句，是水波潋滟时的“潋”。</p>

如果她也将这话，原原本本的，曾说给过，眼前这个人听。</p>

那对方为水驻足，似乎也不是一件，多让人意外的事。</p>

可他的记忆，明明被潋融，亲手封锁了。</p>

不是吗？</p>

这些，又为什么，还会印刻在他的行迹里？</p>

夙邈不明白。</p>

也许即使是潋融，还在这个世上，听到都会觉得不明白。</p>

毕竟，她是真的以为，封锁了对方的记忆，就能让对方的生活，彻底回到正轨。</p>

和她没有任何交集的正轨。</p>

但很明显，情况和他们所想的，都不一样。</p>

出了很大的差错。</p>

而这个出了很大差错的人，依旧在喃喃道。</p>

【每隔三年，我总会觉得，我应是有一个约要赴的】</p>

【可我想不起，要赴的是什么约】</p>

【赴谁的约，又去哪里赴约】</p>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要赴约】</p>

【可又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p>

【无论去问谁，和我多熟悉的人，向他们提及问起】</p>

【都只对我说，不知道，有吗？】</p>

【你是不是记错了？】</p>

他笑了声，干枯的手指却蜷缩起来，紧紧地揪住贴近心口的衣物。</p>

【如果是我记错了就好了】</p>

【只是这样的一个想法，刚刚浮现到心头】</p>

【这里，就痛得像是被挖去掉什么一样】</p>

夙邈的眉头蹙的更深，手中隐隐蕴出灵力。</p>

他有些想探查下了。</p>

探查一下，潋融施下的那道，封锁住对方记忆的法术，可还效用如初。</p>

但还不待他动手，就听那人说出了，更让他讶然的事实。</p>

【有一日，我饮了酒，浑浑噩噩地就下了五重天】</p>

【去了人间的凡俗界】</p>

【我去了一个临海的渔村，在那里一待，便是十数个月】</p>

【那里，有人认识我，认识我变幻过模样后的样子】</p>

【看到我，下意识地，就想问我什么】</p>

【可又好像，他也像是忘了什么一样，什么也没能问出来】</p>

【最后只带我去了，我曾住过的房子】</p>

夙邈的瞳孔微缩，却听对方，近乎自嘲般的笑了一声。</p>

【那样大的房子，确实有一个人，曾住过的痕迹】</p>

【却也只有一个人，曾住过的痕迹】</p>

【可我着了魔一般，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p>

【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p>

【我疯魔一样的，想要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出另一个人的存在】</p>

【我遣散宗门里的所有人，也告别我所有的友人，只身去往天涯海角】</p>

【一寻，便到如今】</p>

夙邈垂于身侧的手，无声地紧了紧。</p>

问话时的声音，显得很平静。</p>

“那你寻到了吗？”</p>

对方愣了一下，而后极缓慢地摇了摇头：“没有。”</p>

他看着夙邈，眼神里，有种遍经风霜后的平和。</p>

“所以……”</p>

“你能告诉我，我在追寻什么吗？”</p>

朔风卷起枯叶，梧桐声声落。</p>

夙邈良久，都没有回应他。</p>

“我就要死了……”</p>

“三千年前，她就已经不在了。”</p>

——本章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