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所有人以之为首，那时琉大概会以为，走出来的是个没有修为的儒雅文士——</p>

站在一群气势凌厉的佩剑修者中间，独那人手执折扇，玉骨如竹，一双长眸温和敛着。眼神也犹春日江水，滔滔尽藏，只余柔波。</p>

世上竟真有这样一双天生便多情的眼睛。</p>

时琉讶异地想。</p>

只是……</p>

为什么看着这双眼睛，她就总觉得这人有些似曾相识呢？</p>

时琉苦思也没得结果，只能安慰自己，多半是时萝认识这人的影响。</p>

而此时，青年文士似的公子已经停下，他微微侧过身，低扫过方脸弟子：“不得无礼。”</p>

叫袁回的方脸弟子抱着后脑勺转开：“哪是我无礼了，之前这小姑娘仗着咱们和时家早有盟约，不过就是被师兄你救了一次，都快纠缠到山门来了。”</p>

他悄然白了时琉一眼，撇嘴：“到了幽冥都甩不脱，可真吓人，她别是在师兄你身上下了什么——”</p>

“袁回。”</p>

折扇轻敲玉骨，青年嗓声低了三分，“你又想挨罚了是不是？”</p>

“……”</p>

方脸弟子不知道想起什么，脸都绿了，立刻闭口不言。</p>

时琉尴尬地站在原地。</p>

她听出来了。</p>

这具身体的主人，时萝，喜欢面前这个看着就很儒雅随和的公子，还苦苦纠缠过人家。</p>

但显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搞得人家师弟都看她不爽。</p>

可她现在连这人是谁都不知道。</p>

这，这该如何是好。</p>

时琉苦恼得不行，偷偷扭头去看封邺，想求他提示，可这会儿才发现那人早就无关人一样，绕着这六层形状奇怪的墙壁转圈看去了。</p>

连她求救的眼神信号都被彻底无视。</p>

时琉无意识鼓了鼓腮。</p>

小姑娘站在原地，支吾半天，雪白侧颊都憋得微红，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p>

折扇公子瞥见了，正觉无奈又好笑，刚要开口替她解围——</p>

“对、对不起，这位师兄，”时琉终于艰难憋出了说辞，“我，我前几日随族中历练，不小心受了点伤，伤了嗯，脑子。”</p>

时琉终于憋完自己的谎，敢抬头去看折扇公子了，“敢问师兄，如何称呼？”</p>

折扇停在掌心，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眸诧异地望着时琉。</p>

——</p>

大概也是没想到自己能亲耳听这样拙劣的谎言。</p>

好在这位公子心善，没笑。</p>

但他后面那个方脸的显然不太善良，扑哧一声就乐了，转回来捧腹：“时萝，这才几日不见啊？你又换了个新法子纠缠我们师兄？编你也编个不离谱的啊——玄门第一公子，晏秋白，你们时家还有不认识他的？？”</p>

“……？”</p>

时琉这次是真懵了。</p>

——晏秋白？</p>

她在茶馆听书里听到的那个第一仙门的天之骄子，将来要和时璃定下婚约的，晏秋白？</p>

“再让我听一遍那个称呼，袁回，你就在寒水涧练上百年再下山吧。”</p>

晏秋白回过身，“时萝师妹，袁回玩笑之言有失分寸，冒犯之处，我代他向你道歉。”</p>

时琉堪堪回神，下意识抬手，摆了摆：“不……”</p>

“道歉？”</p>

像俯在极近的耳边，有人低低一嗤，嘲弄语气薄凉得叫人心里一冷——</p>

“道歉有用么。”</p>

压着蓦地沉冷下去的话尾，铮的一声清鸣。</p>

时琉听过，她知道那是一道笛音。</p>

可笛音如剑。</p>

“轰——”</p>

无形剑风轰过袁回身畔，墙上陡然拓出一道尺长白痕。</p>

与之同时。</p>

惊傻了的袁回呆呆站着，半角袍袖却平整如割地，慢慢裂开，飘落。</p>

玄门一众年轻弟子此时才刚回过神，全都望着地上的那片衣角，脸色大变。</p>

唯独正前，晏秋白手中折扇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一半，那双如春水般的眸子此刻微微浸凉，他斜过脸，望向时琉的身后——</p>

阴翳里多了一道身影，像凭空出现。</p>

该是极快的。</p>

可那人肩上玄黑大氅纹丝未动，连袍角都不曾有一丝风拂。</p>

终于有弟子反应过来，大恼拔剑：“阁下什么人！出手为何如此不留情面？可知我们是玄门——”</p>

“嘘。”</p>

翠玉长笛随手一拂，在酆业掌中转过半圈，一道凌厉气机就迫得那拔剑上前的弟子连忙闭口，骇然后退。</p>

酆业懒懒低着眉，把玩长笛：“我烦话多的，尤其你们。”</p>

拔剑弟子脸色难看，咬牙还要上前。</p>

晏秋白忽地抬手，将他按住，然后慢慢拂到身后去，他上前两步，执扇作揖：“方才的事，是我们对不住时萝师妹，言语冒犯，我再次道歉。”</p>

不等回答，晏秋白缓慢直身，眼底柔波淡去，锋芒微冷：“但阁下方才要纵剑气重伤我师弟，这笔，也容我代师弟讨回。”</p>

旁边时琉恍然大悟——</p>

她就说，封邺出手，竟然懂得留分寸不伤人了，太反常。原来是被晏秋白挡了。</p>

玄门第一公子，果然……</p>

等等。</p>

讨回什么？</p>

时琉陡然回神，慌忙张开手臂，往站在阴翳里的酆业身前一拦——</p>

“晏师兄，别！”</p>

“……”</p>

晏秋白展开的折扇缓收，他微微蹙眉，落下眸子。</p>

面前小姑娘冲出来得有些激动，脸颊红扑扑的，险些撞进他怀里。</p>

她仰头望他，表情紧张得很。</p>

“时萝师妹，你不要插手，这件事——”</p>

话声停得突兀。</p>

而那一息间，时琉也看得清楚，明显的错愕情绪出现在晏秋白的脸上。</p>

这位第一仙门的绝代天骄，从出现至今，即便再无奈或者动怒，也只是眉眼间情绪稍有波澜。</p>

这还是第一次，时琉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生动的情绪。</p>

像是九天之上的佛像活了过来。</p>

顺着晏秋白视线落下的方向，时琉低头，看见他戴在右手上的芥子戒。</p>

不知道里面东西感应到了什么，可以纳物的芥子戒正烁动着微量的光。</p>

晏秋白惊望着那芥子戒，足有几息。</p>

这是他贴身之物，他自然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生出了感应。</p>

可越是知道他越是觉得不可置信。</p>

——能叫这个信物生出感应的，就算不是时璃，也不该是这个他之前就见过了的时萝师妹。</p>

“师兄？”</p>

“师兄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p>

“是不是那个人偷袭了！你别藏在暗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有本事出来——”</p>

“…够了。”</p>

晏秋白终于回过神，清声喝断，他侧回眸，“谁再妄言，就给我封剑回山。”</p>

“……”</p>

这话一出，六层顿时死寂。</p>

晏秋白也没再管教这群年轻气盛的师弟们，他转回来，望着时萝的眼神微微有异，但最终也没出口。</p>

“好，我听时萝师妹的，这件事暂且抹过。”</p>

时琉怔了下：“谢谢师兄。”</p>

——</p>

没想到时萝的面子还挺大的，在仙门第一天骄这儿都说得上话。</p>

时琉心里嘀咕着，转回去推大氅下那人胳膊：“封…我们先到楼下去吧。”</p>

再待下去，他们两个冒牌货迟早暴露。</p>

“？”</p>

不等酆业异议。</p>

晏秋白手里折扇一抬，拦住了时琉：“时萝师妹为何会只身来此？”</p>

时琉一哽：“我，路过。”</p>

晏秋白轻叹：“时萝师妹。”</p>

时琉：“……”</p>

这人温温和和但无法抗拒的训话工夫，是天生的，还是第一仙门给他练出来的？</p>

太可怕了。</p>

晏秋白声音更轻一分：“好，我不逼你。不过时萝师妹不要急着走了，你师姐也在我们队中，只是去楼外探查了，这会当要回来了。等我们这边事情结束，你同她一起回去，这样我才放心。”</p>

时琉：“师姐？”</p>

谁？</p>

说起来，上次在茶馆听书，那个老者说的，晏秋白率队下了幽冥后，恰巧救下了……</p>

“师兄，时璃师妹回来了！”</p>

时琉：“…………？”</p>

时琉心情复杂地顺着开口那弟子望去，果然就见斜后不远处的窗户，掠进来一道轻巧的持剑少女的身影。</p>

时璃步履轻盈，侧颜微霜，此时见了楼里多出来的两人，其中一个姑娘还与晏秋白站得非常近，她本能轻皱了眉：“师兄，这两人是？”</p>

晏秋白直身，正要说话。</p>

时璃忽停下了。她目光忽略了眼神慌乱又复杂的时琉，落去她身后——</p>

那个从她这里恰能看清半张侧颜的青年。</p>

时璃迟疑：“…方琼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p>

“。”</p>

酆业冷漠一瞥，没搭理。</p>

心情复杂难言的时琉被迫回了神。</p>

到此刻，她终于慢半拍地想起一个尴尬的问题——</p>

“方琼”喜欢时璃。</p>

“时萝”喜欢晏秋白。</p>

时璃和晏秋白是未来道侣。</p>

而此时，就在这通天阁六层，方寸之地内，他们四个人正两两相对。</p>

时琉：“………………”</p>

这戏她真演不下去了。</p>